秘魯匠人:殖民文化下的自我認同
Roberto Lujano用一種地方特有的蘆草“多多啦”(Totora)的莖稈束成捆,制成巨大的可漂浮的蘆葦島,島上的房屋、傢具、所有生活用品以及作為交通工具的筏子也是用蘆草制成。
秘魯匠人:
殖民文化下的自我認同
本刊記者/霍思伊 攝影/ROMAN JEHANNO
在秘魯靜深的安第斯峽谷間和潮熱的亞馬遜雨林裡,有一群匠人,他們日復一日地勞作、飲食、彎腰、休憩,重復的動作中蘊含著美與永恒。以“處世之智”為主題,法國青年攝影師羅曼·熱阿諾來到秘魯,為這些手藝人拍攝瞭系列肖像照片。
“他們不僅是工作,而是完成一生的使命,這些勞作的男人和女人,他們擁有的知識和智慧蘊含著整個人類的知識和智慧。”羅曼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每個匠人都是一個藝術傢”。
在庫斯科(Cuzco)的一座小山坡上,長笛制作者Jorge Choquewillka正在試驗一支剛做好的長笛的音色。從遠古時代開始,秘魯就一直是笛子之鄉。在各種慶典上,不同種類的長笛合奏,敘述著豐收或春天的到來。
玉米和宇宙
當羅曼拍攝這些匠人時,他經常會被他們的目光所吸引——這些匠人直直看向他,純實、堅定,眼中有光。
廣告拍攝出身的他,選擇將“工作室拍攝法”帶入他的肖像系列,在拍攝廣告的工作室內,燈光從頂部或邊緣直射到被拍攝對象的臉上,他們擺出設計好的動作,眼神經常直直地看向鏡頭,這是一種粗暴而瞬時的凝視,但工作室的環境是人工的、缺乏生活的細節。當拍攝匠人時,羅曼仍選擇用廣告片慣用的柔光箱。對每個人物,他都拍攝兩張照片:一張在被攝對象上方裝有柔光箱,而且他特意讓光源非常接近人的臉部,其輪廓在近乎神性的打光中被精確地描繪出來;另一張則在自然光線下僅拍攝背景和他們所處的環境。最後的成片是用後期將人物和背景放到一起。
在他看來,這樣拍攝,是為瞭讓人們發現,這些人為自己的職業和身份感到自豪,這種自豪感在他們工作的環境中得到瞭最明顯的體現。
Mauro Palomino和他的兒子Yovanii(右)是秘魯有名的吉他制作師。就像其他匠人世傢一樣,Mauro從小就和叔叔學習制作吉他的技藝,現在他把這些知識和技巧傳授給瞭自己的一個兒子和三個女兒。
“我在一個吉他制作者的傢裡看到這裡又臟又亂,地上堆滿瞭木頭殘渣,但這表達瞭制作一件樂器所付出的心血和汗水;喇嘛背後無限廣闊的山脈、羊駝飼養員身邊的羊駝、甚至是采石場裡未加工的石塊,或是沙漠盡頭的漁民獨自生活的地方……我認為所有這些地方都有很強的美感,因為這裡有被攝對象的故事和記憶,不僅是他們工作的環境,也是他們表達自我的方式,體現出他們一種特殊的品質。”他說。
在一個行將日落的時刻,上瞭年紀的老奶奶坐在自傢的土坯房前,穿著色彩鮮艷的秘魯傳統針織馬甲,腳邊堆滿玉米。她的手指靈活,順著玉米生長的脈絡將一顆顆碩圓的玉米粒捋下,這是制造吉開酒(Chicha)的第一步,在這個黃昏被完成。
穿著秘魯傳統服裝的老婦人,用手指將已曬幹的玉米粒捋下,這是制造吉開酒(Chicha)的第一步。
吉開酒是秘魯的一種傳統玉米啤酒,在西班牙殖民者到來前的印加文明時期廣為流行。婦女們通過咀嚼玉米,然後將其吐入水中,以促進發酵。唾液中存在的鄰苯二甲酰化酶可以催化玉米中的淀粉分解為麥芽糖。這種咀嚼谷物的方式被廣泛地用於前現代文化中的酒精飲料生產,日本清酒的制作也是如此。咀嚼過後,將所有玉米碎放入很多大型的粘土桶中,它們被排成一排,中間放火,煮沸、發酵數天後,便可以得到這種金黃的液體。對秘魯婦女來說,這不僅是一個生產過程,還是一種社會權力的象征。在印加帝國,隻有“最有魅力”的婦女會被篩選出來,經過嚴格的教導後進入“被選婦女之傢”,她們具有其他女人所沒有的特權,在社區中很受尊重。
事實上,在印加文化中,玉米被認為是最神聖的農作物。在印加首府庫斯科舉辦的各種大型節日盛典中,帝國國王將吉開酒倒入中央廣場上一個裝飾有寶座的石制雛菊中,人們敬畏地看著這些“金黃的液體”順著一條石頭管道流到瞭太陽神廟,這條通道被當地人稱為“太陽神的食道”,人們熱烈歡呼、在醉飲中如癡如狂。在秘魯語中,庫斯科這個詞,本意就是“宇宙的肚臍”。
這也和印加的自然神宗教觀有關,印加人信奉太陽神和一個意為大地之母的神(Pachamama)。即使到瞭今天,秘魯人坐在一起喝酒時,還會從公共杯子裡將一些吉開酒灑到“大地”上。吉開酒也被視為地球的精液,秘魯人通過這種方式喂養地球,在與祖先,乃至整個宇宙之間形成瞭一種交流。但西班牙殖民者到來後,開始壓制並改造這種傳統飲酒文化,因此,對秘魯人而言,吉開酒是他們確認自我身份的重要方式,也是其本土文化的象征。
在這個黃昏,當老奶奶凝視羅曼的鏡頭時,吸引羅曼的不僅是個體的目光,而是一種獨屬於秘魯匠人的有關性別、種族、國傢和文化的觀念。
46歲的Jesusa Seqovia Torres是一位帽子制作者。秘魯的帽子很有特色,無論是高頂禮帽,還是圓頂硬禮帽,看起來都很像果盤。Jesusa制作的帽子是用編織的稻草制成,然後噴上木膠以進行噴漆,並在陽光下晾幹。然後用絲帶、珍珠或紐扣裝飾。不同的帽子可以用來識別佩戴者的出身。
公牛和神鷹
“這是我一生永恒的規律,隻有采摘玫瑰才彎下脊梁。”隻有當你身處秘魯,才能真正感受到秘魯詩人貢薩雷斯·普拉達這句詩的分量。
1532年,西班牙征服者擊敗瞭印加帝國並控制瞭這片土地,直到1824年秘魯獨立。在近300年的時間裡,西班牙征服者傳播他們的語言和宗教,並將其作為控制殖民地的工具,秘魯的傳統文化遭受瞭很大損毀。
為加強統治,殖民政府在秘魯建造瞭大量教堂,但在這些殖民色彩強烈的建築之下,秘魯建築師也在悄悄使用著本土文化的一些元素。在西班牙殖民的核心地帶庫斯科,雖然現在80%的人是天主教徒,但其中80%的天主教徒同時還信仰印加宗教。在庫斯科的教堂內,幾乎所有的聖瑪麗雕像都穿著三角形的大禮服,並抱著嬰兒。三角形的大禮服象征著群山,在印加宗教中代表著大地。大天使加百列的翅膀非常鮮艷,也不是歐洲傳統的純白色,和秘魯傳統服飾中的配色接近,色澤艷麗而熱情。耶穌基督的畫也與歐洲風格有很大不同,在服飾上經常穿長裙,膚色,發型和面部特征也類似於安第斯人。
“拉丁美洲的國傢都很迷人,但我選擇秘魯,是因為這裡的本土文化至今依然強勁,有旺盛的生命力。”羅曼說。
在觀察印加文明驚人的生命力時,陶瓷制作者是他最喜歡拍攝的對象。今年61歲的Maximo Limaco Soto,喜歡制作耶穌主題的陶瓷作品,但耶穌手中抱著的紅棕色玉米是產自安第斯山脈的Jora(玉米的一個品種名),也是吉開酒的主要原料之一。
Julio Antonio Gutierrez是秘魯的一位陶瓷大師。他是化學工程出身,但後來把這項技術運用於陶瓷制作中。在秘魯,他有自己的工作室,從1992年開始,他致力於研究西班牙殖民文化對秘魯本土陶瓷工藝的影響。
Silvestre Ataucusi是制作陶瓷祭壇的大師,2012年,他被秘魯文化部授予“秘魯文化優秀傳承人”的稱號。這種小型祭壇由西班牙殖民者引入秘魯。基督徒戰士在“十字軍遠征”時經常發現離自己的傢庭教堂很遠,於是他們背著便攜式的小盒子祭壇進行日常禮拜。基督教文化在和印加文化融合的過程中,祭壇的場景也演變成安第斯人生活中的日常場景,例如收獲、遊行和盛宴。
在Silvestre制作的一個祭壇中,繪制的場景是公牛和神鷹之間的鬥爭,公牛是西班牙的象征,神鷹則是安第斯文化的神獸。神鷹被束縛在公牛的後部,後者很生氣,但無法擺脫神鷹,最終死於精疲力盡,然後將神鷹釋放。它張開翅膀,成為安第斯土著人民自由的象征。在另一個祭壇中,主題是Pistaku,意為“割喉者”,是安第斯人的傳統口述歷史故事,割喉者會攻擊並殺死孤獨的旅行者,以提取其脂肪。在祭壇的頂部,代表殖民時期,一位方濟會神父裝扮的割喉者從人身上提取脂肪,制成鈴鐺;中間部分是現代場景,割喉者開始穿上鬥篷,提取脂肪是為瞭潤滑他的飛機。在底部,割喉者提取人體脂肪用來償還外債和購買武器,是為影射當代國內政治。
羅曼指出,在秘魯,西班牙人和安第斯人之間存在著很多矛盾,兩種文化的混合和相互排斥同時在發生,這種搖擺體現出某種復雜性。在現代主義和後工業時代,所有人都在變,但這些“勞作中的男人和女人”,活在自己靜止的時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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