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十幾年,一個旅泰中國人所經歷的泰國示威眾生相
華輿訊訊 據泰國網報道,最近幾天,泰國反政府示威方興未艾,但是也千篇一律。
示威者似乎陷入瓶頸,但是卻又在努力掀起波瀾,既顯示出無法得償所願的疲態,又反映瞭不肯善罷甘休的頑強。
對於這場示威,眼下已經沒有什麼值得記敘的亮點。倒不如跳出眼下的亂局,去回顧一下十餘年來泰國各路街頭政治的過往,從中尋覓今日亂局的前生。
世間之事,冥冥之中自有因果,如今那些看似從天而降的無妄之災,若沒有當年種下的孽因,又哪會有今日收獲的苦果呢?
2008年
滿城盡帶黃金甲
泰國當代史,從1932年立憲革命算起,至今將近80年。
前60年,是一個軍事獨裁國傢逐漸走向憲政民主的曲折史;後20年,則是脆弱的憲政逐漸走向崩壞瓦解的倒車路。
這種瓦解,從2006年開始。
2006年的時候,軍方鬧政變,把當時的他信政府給推翻瞭。
到瞭2008年,他信好基友沙馬,以及妹夫頌猜先後執政,曼谷第一次出現以“街頭政治”顛覆他信政權的活動——也就是黃衫軍。
那一年十月,我在曼谷旅遊,半夜裡睡不著覺,正好看見電視裡在播放黃衫軍示威大本營的畫面。
正好當時年輕氣盛不怕死,於是揣上護照,溜出酒店,當街攔下輛出租車,和司機師傅說:“哪裡黃衣服的人多,你就把我往哪兒拉——”
於是,司機大叔把我拉到瞭總理府。
一路上,司機大叔對黃衫軍罵不絕口,恨恨地說:“這幫王八蛋,就該讓警察把他們都抓起來!”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見示威,第一次看見黃衫軍。
當時的感覺,可以用八個字來形容——“財大氣粗,光怪陸離”。
2008年10月,曼谷的黃衫軍已經鬧瞭好幾個月,與“南下助拳”的紅衫軍爆發瞭幾次流血沖突後,雙方達成瞭默契,黃衫軍專門在總理府鬧,紅衫軍則在國傢體育館集結,雙方井水不犯河水,各鬧各的。
黃衫軍在總理府正對面圈瞭一大段路面,搭建瞭一個和農貿市場一樣碩大無比的臨時指揮部。
那指揮部,極盡奢華。
超大頂棚,超大空間,四面安裝著十幾臺超大排風扇,配備著消防車、救護車、野戰炊事器材、移動公廁……以及一個和搖滾音樂會一樣華美的燈光舞臺。
舞臺上,張貼著一張巨幅的政治漫畫——熱愛國王的黃衣愛國人士,高喊忠君愛國的口號,與一隻畫著九頭的紅色怪物搏鬥。
四周擺放著幾臺巨型音響,碩大的投影屏幕,朝著亢奮的人們徹夜不休地播放著音樂和演講。
黃衫軍,似乎由兩種人組成。
一種是衣著光鮮,體面斯文的城市白領;剩下的70%,則是來歷不明的中老年婦女。
整個大本營足可以容得下五千人躺下睡覺,活脫脫就是一個臨時版的室內體育館。
大棚裡徹夜燈光璀璨,音響震耳欲聾,來參加示威的人,通宵達旦地歡鬧。
鬧累瞭的大媽們,就在大本營的外圍席地而睡。
沒睡的,就在靠近舞臺的前排座位上接著亢奮。
我在大菜市一般的“黃衫大本營”裡,低調地找瞭個角落坐下。
馬上有人給我送上瞭點心和咖啡。
舞臺上,交替著進行著“演講+搖滾”的車輪戰。
先是一個什麼示威領袖上臺,發表瞭一通慷慨激昂的演講,號召大傢下定決心,排除萬難,拯救泰王國百年基業於莽操之手,一定要把他信趕下臺雲雲。
演講之後,便是一個搖滾樂隊上臺熱場。
現場有點沉寂的氣氛頓時又被沖上沸點,全場示威者一掃彌漫的瞌睡,站起來跟著音樂的節奏翩翩起舞,一派鬥志昂揚的樣子。
樂隊唱完之後,便又是一個什麼示威領袖“某某醫師”上臺教大傢如何對付警察的催淚彈,並現場派發瞭不少口罩和遊泳鏡。最後慷慨陳詞一番,又在群眾的掌聲中下臺。
然後,又是下一組搖滾歌手。
接著又是下一個演講領袖。
整個晚上,就這樣一首歌,接著一場演講,如是無限循環往復。
現場已經夜幕深沉,整個示威也已經堅持瞭好幾天,後排的人在睡覺,前排的人在鼓掌。
不可怕,反倒有點荒誕的幽默。
仿佛一場永遠沒有停頓,永遠沒有盡頭的嘉年華,歇斯底裡,沸沸揚揚,註視著兩百米外古老、孤獨、靜謐而沉默的泰國總理府。
第二天,遊行隊伍離開大本營,向老國會大廈的方向進軍。
道路上,示威者沿路灑滿他信和沙馬的頭像,任人踐踏。
警察在律實一帶排成人墻,與示威隊伍對峙。
黃衫軍隊伍前邊是手持棍棒的蒙面人,後面是裝著大喇叭的廣播車。
黃色的人群和黑色的警察就這麼隔著20米的安全距離,彼此大眼瞪小眼。
忽然警方扔出兩顆催淚彈,現場頓時白煙滾滾,現場的醫務人員紛紛用鹽水替大傢沖洗眼睛,而各種BBC、CNN之類的外籍記者則們一陣激動,對著亂成一團的現場,連連抓拍。
催淚彈的味道,還真像是辣椒粉。
總體印象是——反他信的黃衫軍,總體戰鬥力不強,雖然有一部分城市精英,但是絕大多數還是面目可疑的中老年人。而且,幕後有著強大的財力支持。
這個陣營中,如果存在“拿錢示威”的臨時工,我覺得一點也不奇怪。
第二天,我離開瞭曼谷。
一個月後,頌猜政府倒臺,他信勢力在憲法法院的判決下再一次全滅,泰國進入阿披實時代。
輪到紅衫軍演出瞭。
紅衫軍:
滿面滄桑莊稼漢
由於時間不夠,沒能去參觀暹羅廣場附近的紅衫軍,老漢便匆匆回到瞭清邁。
但是,“未能一睹紅軍尊榮”遺憾很快便被填補瞭。
清邁,畢竟是他信大本營,因此剛回去沒多久,就在清邁街頭遇見瞭紅衫軍大示威。
那時,頌猜政府剛剛倒臺,北部的紅衫群眾和他信支持者怒不可遏,時常在清邁街頭發動遊行,號稱要“南下曼谷”,打出個青紅皂白來。
紅衫軍長啥樣呢?
如果黃衫軍是“抖音”,那麼紅衫軍就是“快手”,是純正的農業朋克重金屬。
紅衫軍裡頭也有大媽大爺,但是比例較少,其占絕大多數的參與者,都是面色黝黑,滿臉皺紋,一看便是飽經風霜的莊稼人。
但是他們異常亢奮,身上畫著紋身,打著耳洞,掛著一大串佛牌,高舉著巨大的紅旗。
旗子上繡著他信,以及“吞武裡大帝”鄭信王的頭像——看來黃衫軍為他信編排的“前朝先帝轉世,取我當年河山”的讖緯傳聞,紅衫軍一點都不避諱,反而當成瞭值得自豪的噱頭。
紅衫軍,其實並不完全等同於他信。
1970年代,泰國北部、東北部民變迭起,在泰共的支持下,北方農民多次發動武裝起義,與掌握武裝的當地豪紳地主爆發流血沖突。
十年後,泰共戰敗,接受泰國軍方的招安,泰北農民運動也隨之瓦解。但是一些參與民變的當地農民、左派領袖,以及不願意接受招安的泰共餘部,重新組成瞭具有“左翼民粹色彩”,反對泰國軍方的政治團體——這就是後來的“反獨裁民主聯盟”,狹義上的“紅衫軍”。
他信上臺後,與這部分人結為同盟,並成為瞭紅衫軍實際上的金主。
於是,紅衫軍便逐漸成為瞭他信忠誠而生猛的政治盟友,雖然雙方並非同一路人馬,但是基本上就是同一陣營。
從2008年的清邁,到2014年的泰國東北,再到2020年9月的曼谷,後來老漢陸陸續續撞見過好幾次紅衫軍。
無論哪一次,紅衫軍的外形特征,都沒怎麼變化。
眼眉寫滿風霜,額頭溝壑縱橫,膚色黝黑發亮,仿佛一個碩大的“苦”字刻在臉上。
他們當中的大多數,都有著一副營養不良的身材,甚至很多人明顯有一些殘疾,一眼看過去便知道絕對是在田埂裡曬瞭幾十年,苦瞭一輩子的莊稼漢,根正苗紅不摻一點水的無產階級和貧下中農。
每當在城市裡見到紅衫軍,都像是見到瞭一群進城討薪的農民工,或者躲避災荒的饑民。
但是,盡管他們的外貌堪稱“歪瓜裂棗”,眼神中的精神氣息卻沒有一絲萎靡,而是寫滿瞭堅毅,亢奮,甚至有一絲豁出去的瘋狂。
在所有的泰國示威群體之中,紅衫軍,是精神最亢奮,態度最堅決的一路人馬。
他們出現在哪裡,哪裡便掀起一陣旋風。
永遠是揮舞著紅旗,敲著鼓點,一路播放著“蠻牛樂隊”充滿革命氣息的東北搖滾。
一個個目露火光,嘴角含笑,散發著一股秋收暴動的癲狂氣息,仿佛沒有一切東西能夠值得他們去恐懼和忌憚。
把他們和曼谷大學、輕軌站附近光鮮白皙的泰國人放在一起,簡直像是兩個物種。
你絲毫不會懷疑,假如這些人與曼谷黃衫軍撞在一起,紅的會把黃的當場蘸醬給吃瞭。
2010年,阿披實政府時期,他信和紅衫軍曾經孤註一擲,大鬧曼谷,沖擊芭提雅東盟峰會,讓泰國陷入1992年以來最嚴重的癱瘓。
最後,泰國軍方武力彈壓,雙方在曼谷市中心最繁華的商業區爆發槍戰。
紅衫軍在市中心街頭搭起街壘,焚燒輪胎,甚至一把火將四面佛廣場邊上的尚泰商場給點瞭。
盡管做瞭魚死網破的掙紮,紅衫軍還是以慘敗收場。紅衫眾九十餘人被打死,其中在中國人最喜歡去的“四面佛”,當年就抬出瞭十幾具紅衫軍的屍體、
縱使悍勇,也終究是雞蛋碰石頭。
2014年之後,他信和紅衫軍都轉入瞭低潮,不再與軍方正面沖突。
再見到他們時,他們已經不再是泰國街頭的主角,而是另一批人的“伴舞”瞭。
學生軍:
舉頭三指無神明
2013年,民主黨副總素貼發動示威,反對英拉政府。
2014年,泰國陸軍總司令巴育以“止暴制亂救民於水火”的理由,突然發動政變,推翻英拉政府,開始軍政統治。
當年的“黃衫軍”得償所願,自然不再吱聲;而紅衫軍則選擇瞭蟄伏,此後六年中,泰國再沒有發生過大規模的街頭示威沖突——看上去,確實獲得瞭“平靜”與“穩定”。
然而,到瞭2020年秋天,這種表面的平靜,被打破瞭。
泰國這次街頭示威的主角,從“紅黃大戰”,變成瞭“青年人VS保皇派”。
反對派的街頭示威,我隻見過兩次。
大多數都是青年人,最大不過30歲,最小的估摸著能有初中畢業。都穿著黑衣服,舉著“嘲笑鳥”的三指手勢,喊著口號要軍方接受他們的“三大訴求”。
在大多數時候,黑衣青年的示威現場,其實也充滿著快活的空氣。
他們笑著,罵著,有一種肆意宣泄之後,得償所願的得意與滿足。他們似乎被周遭的氛圍所陶醉,臉上掛著一股沒有被欺負過的稚嫩與天真。
那種笑容與歡愉,仿佛在說“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是我們就是能夠得到我們想要的結果”。仿佛一百隻初生的羚羊,自信滿滿地認為能從老虎嘴裡拔走胡須和獠牙。
讓人簡直有些困惑,他們的自信,究竟從哪裡來。
相比之下,2020年10月的“新黃衫軍”就顯得窘迫低調得多。
這一輪的“黃衫軍”,確切來說是保皇黨,在人員和訴求上,與2008年老漢見過的“老黃衫軍”不完全是同一批人(有些反感他信的城市青年,同樣不喜歡巴育),但是大致上黃衫軍的陣營還是保持瞭“建制派”的隊形。
“英拉克星”素貼,“黃衫和尚”伊薩拉,還有一大半當年反他信的各路人士,都站在瞭“保皇擁軍”這一邊。
保皇派街頭示威的人數並不多,僅有的幾次集會,也都很平靜和短暫。但是其在民間的潛在支持者,實際上比保皇派所呈現的陣容要更大。
不是每個建制派都喜歡巴育。
但是示威學生毫不掩飾的“反王”立場,的確讓很多泰國人感到尷尬。
與所有的青年學生示威者一樣,泰國的黑衣青年有著火熱的激情,有著真理在握的自得,以及“此戰必勝”的迷之自信。
他們眼中沒有妥協,沒有掩飾,沒有爭取中間派的耐心,沒有用民族傳統去自我包裝的興趣和策略,但是卻有著不為泰國一切世俗規范所攔截,沒有被冷酷現實所打擊和損耗過的熱血。
他們離地三尺,無法策動農民與工人,也無法戰勝警察與士兵,看不出他們的行動有制勝的希望。
而他們的對手,也同樣無計可施,無法讓青年人接受那一套君臣神佛的故事。
看不出,這場泰國街頭的亂局,有任何終結的道路。
此後幾年的泰國,將再無寧日。
對於泰國示威,老漢其實已經有些麻木瞭。
回想起當年,在曼谷第一次看到的“黃衫軍”,我都會忍不住覺得——世界的一切,早已埋下註定的因果。
國傢政治,就像一場牌局,當同一張麻將桌上的某一個人不願再按照既定規則去玩牌,最終就隻能掀翻牌局。
當初,是誰最先顛覆規則,公然耍賴,埋下日後無人按套路出牌的禍根?
說句實在話,當年最先掀桌子的人,難辭其咎。
若非當初有人不想“願賭服輸”,如今泰國又怎會落到這番田地。
當初,泰國有一套規則。當其中一個莊傢,不願意接受結果,用街頭政治去否認輸贏,用武力政變去強行逆轉並一次次刷新規則,才造成瞭泰國青年對規則的漠視與輕慢。
沒有2008年的黃衫軍,哪裡來的2020年的黑衣青年?
當素貼走上街頭,為何終結亂局的方式不是抓捕素貼,而是讓英拉下臺;
如果讓沙馬、頌猜、英拉出局,是解決長期動蕩的合理手段,那麼又有什麼理由去駁斥讓巴育下臺的街頭青年的要求,是非分之想呢?
一個國傢,需要寬容,需要妥協,需要被普遍接受的遊戲規則。
具體規則是什麼,是人傢自己的事情。
但一個屢次破壞規則的牌局,一個永遠不讓別人胡牌的莊傢,不可能攢起一桌和睦的牌局。有瞭黃衫,就會有紅衫,有瞭不被懲罰的“曼谷封城”,就會有不顧一切的“三指變亂”。
對規則的漠視,本就危機四伏,你還要透支以神聖的原則去加以辯解,最終的結果是連至高無上的“神聖”本身,都會被過度使用而褪色。
走到這一步,又能怪誰呢?
十二年,老漢在泰國見過無數的亂,見過各種顏色的街頭示威者。
看泰國現在這幅架勢,以後,還會見到更多。
這個世道,有病,而人人都以為自己,有藥。
無論是當年,還是現在,五顏六色的人們為這個國傢開出的解藥,是藥,還是毒呢?
那就隻有天知道瞭。
(原標題:2008—2020:這十幾年,一個旅泰中國人所經歷的泰國示威眾生相)
來源: 泰國網
相關新聞
轉載請註明出處: 這十幾年,一個旅泰中國人所經歷的泰國示威眾生相 - PUA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