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離婚的男人

一個學歷高、事業得意的男人,為何在傢裡總被妻子和嶽父母擠對、責罵?為何他不忿、逃避,覺得日子沒法過下去,但提到“離婚”二字就恐慌不已?這個男人到底怎麼瞭?

“確實過不下去瞭,但我特別害怕離婚!”

方暉輕輕敲響咨詢室的門,慢慢走進來,和我打招呼到小心翼翼落座的整個過程,都是低著頭的。我能感覺他在極力屏住呼吸。第一次走進咨詢室的他,是為婚姻和傢庭來尋求幫助的。我感謝他對我的信任,也表揚瞭他的勇敢和智慧。方暉不好意思地笑瞭,然後緩緩地出瞭一口長氣。

我嘗試直入主題,說:“請把註意力放在你內心的體驗上。此時此刻,你的感受是怎樣的?如果可以的話,你可以閉上眼睛,因為這裡是安全的。”

他像個聽話的孩子一樣閉上瞭眼睛,坐在我斜對面的椅子上。我聯結自己內在溫暖、有愛的部分,輕聲告訴他:“就是去體驗內心真實的感受,不要阻止情緒,因為你也許壓抑很久瞭。此刻,給自己一個允許,口頭的、身體的語言都可以表達出來。如果你覺得身體在抖(我看到他有點兒發抖),允許它抖出來,這是有意義的。”

方暉把雙手放在胸前,但是他的雙手、胳膊、上半身甚至整個身體都在抖。在我的鼓勵下,他身體抖動幅度越來越大……然後,他慢慢地停瞭下來,伸瞭個懶腰,打瞭個哈欠後,說:“謝謝您,現在好些瞭。”“請問你剛才釋放出去的主要是什麼?”方暉說是壓抑瞭很久的緊張、恐懼、焦慮、孤獨和無助。“具體是關於什麼的?是什麼難住瞭你?”我繼續問他。

方暉又一次低下瞭頭,艱難地說:“我特別害怕離婚,但是……可能……我們確實過不下去瞭!”這句話,說得特別吃力。

方暉今年33歲,化學博士,在一傢大型企業搞研發工作,很受領導器重,和同事關系也很融洽。他結婚6年,兒子兩歲。但也就是從兒子出生後,方暉的傢裡開始雞飛狗跳,而他是被指責的對象。“之前,我一直讓著我的妻子文佳,啥事兒都她說瞭算,即使打我罵我,我都忍瞭。”可是自從兒子出生後,文佳開始說他沒用,她和兒子都指望不上他。“她總說跟我在一起沒安全感,動不動就要離婚。”方暉還面臨一個很大的麻煩,那就是孩子出生後,嶽父母就來傢裡瞭,他們總是看不上方暉,說他笨、傻、沒能力……

讓方暉特別鬱悶的是,嶽父動不動就罵他不夠男人。“我在地板上學狗爬逗兒子開心,嶽父說我沒個當爹的樣子;我拿起書看兩眼,他說我隻顧工作不顧傢;孩子感冒發燒,他說都是我的錯。我剛想爭辯,嶽母、文佳就不約而同地指責我……我有一種被厭惡、被嫌棄的感覺,有時候站在陽臺上,真想跳下去死瞭算瞭!”方暉激動不已。

“是我跪下來乞求他們的!”

為瞭更清楚方暉與傢人的互動模式,我讓他用一些毛絨動物玩具,擺出他傢裡常見的兩個沖突場面:跟妻子文佳的、跟全傢人的。玩具的擺設,要考慮相互之間的高度、距離,還有各自的應對姿態,比如指責、討好、講大道理,還是打岔、轉身走開等。方暉猶豫著,挑瞭一隻紅色的、個子矮小的小羊代表自己,然後找瞭一匹高一點兒的棕色馬代表妻子文佳。他把馬放在椅子上說:“其實有時候她更像一隻狼,一副總想把我吃瞭的樣子!”然後,他把羊放在地面上,我試探著說:“讓它跪下吧!”他遲疑片刻後,照著我說的做瞭。

方暉擺設另一個沖突場面,一邊擺一邊說:“現在最緊迫的問題是嶽父母跟我們住一起,文佳非要讓他們帶孩子!”他和妻子、嶽父母的沖突非常厲害,來我這裡之前,方暉已經在辦公室住瞭半個多月瞭。方暉放瞭另外兩個動物玩具,一左一右擺在那匹馬旁邊,說:“不考慮動物的特性瞭,反正他們三個永遠一條戰線,負責指責和看不起我!沒錯!我真的就是一隻總是跪著的小羊!”方暉看著自己擺出的畫面,眼眶有點兒濕潤,然後,他突然把小羊掉瞭個頭,說:“有點兒看不下去瞭,想逃開,想讓它消失!”

我問他:“看著這個畫面,找到你的體驗,不著急。”他出神地看著這個畫面,嘴角開始抽動,眼淚在眼眶裡打轉。然後,方暉又拿出一條小青蟲,把它放在馬的懷裡,說:“我擔心時間久瞭,兒子也不會知道我有多愛他瞭……上周我離開傢的時候,抱著兒子親瞭親,很傷感:‘兒子以後聽媽媽的話’,後半句‘可能咱爺兒倆見面的機會不多瞭’怎麼也說不出口。”說到兒子,方暉哽咽起來。我告訴他:“心裡難受就別壓著,允許自己釋放一些東西,這裡是安全的。”他“哇”的一聲就哭瞭。

方暉說,自從和文佳談戀愛的那天起,他就暗暗下定決心,一旦結婚,無論如何都不要離婚。特別是有瞭兒子後,他發誓要給兒子一個完整、溫暖的傢。為此,他非常非常努力。不管多累,進瞭傢門脫下西裝,什麼活兒都幹。可是他所有的付出,在妻子和嶽父母眼中一文不值。他感覺已經被擠到墻腳,沒有退路瞭。方暉淒然地問我:“為什麼我這麼害怕離婚,偏偏現在就走到瞭快離婚的地步?”

我留意到他每次說起“離婚”兩個字時,似乎都特別艱難。於是我試探著說:“容我猜測一下,如果不適合你,你也別生氣。是你太害怕離婚瞭,希望無論如何都要保住這個婚姻,為此,你這隻小羊願意主動下跪,乞求文佳和嶽父母‘賞賜’給你一個完整的傢庭……”方暉愣住瞭,好奇地問:“啊!然後呢?”“可是他們需要的是一個穩穩站在地上的、有力量的男人!”他顯然被我的話沖擊到瞭。方暉十指相扣抵住嘴唇,他的手在微微顫抖,眼睛卻看著地面,說:“老師,這話聽起來有點兒刺耳,我一直認為是他們欺人太甚!但是……您說得對,是我自己要跪下來乞求他們的。”

就這樣,方暉的第一次咨詢結束瞭。離開時他說,他準備回傢和妻子好好談一談。

那些曾經的災難和屈辱

再來的時候,方暉看起來有點兒高興。他向妻子承認瞭自己有些東西需要處理,然後妻子就“命令”他回傢。讓他意外的是,他回傢後的這幾天,嶽父母很少再挑剔他,傢裡的氛圍緩和瞭很多。他知道這是妻子的功勞,所以心裡很是感激。

我們繼續上一次的話題,我問他:“離婚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麼?”方暉猶豫瞭一下,然後握瞭握拳,像是下瞭很大決心,閉上眼睛,斷斷續續地說:“不喜歡—災難—屈辱。”看得出來他特別痛苦。我溫和而小心地說:“看來你經歷過一段非常困難的時期,那時候你多大?”方暉連續咽瞭幾口唾沫,開始回憶那一段傷心往事。

方暉出生在農村,一直和姐姐、母親生活在一起,父親在縣城當工人,逢年過節才回傢。小時候,方暉還覺得自己有個很棒的爸爸,覺得自己和周圍的農村孩子相比很有優越感。可是7歲那年夏天,傢裡突然亂套瞭,父親在外面有瞭女人,母親成天對方暉和姐姐哭訴,說他們的父親如何不要臉,不顧他們娘兒仨的死活,被城裡的狐貍精勾引瞭。從此,方暉傢變成瞭街坊鄰居議論的焦點。他從那些人的口氣和眼神裡、從傢人的隻言片語中、從生活的改變中慢慢知道,父母要離婚瞭。但“離婚不離傢”,他和媽媽、姐姐繼續生活在這裡,父親和城裡的年輕女人結瞭婚,回來時住在傢裡的另一個房間。父親讓方暉和姐姐喊那個女人“阿姨”,母親要他罵那個女人“臭不要臉的狐貍精”。後來,父親帶回來一個小男孩,父親讓他喊“弟弟”,母親罵他是“狗雜種”……

父母離婚後,沖突依然不斷,母親的狂躁和抑鬱讓方暉慢慢明白,是父親做瞭不道德的事,讓他抬不起頭。他恨父親,這一切全是他的錯。方暉12歲那年,不知什麼事情,父親的妻子招惹瞭母親,當母親坐在地上大哭大鬧時,方暉沖上去,照著那個女人的臉就是一拳!接下來的事情可想而知,方暉迎來瞭父親的拳腳相加……

從此以後,方暉再也沒有叫過父親。

待他漸漸穩定後,我把上次那隻代表他的小羊放在他手裡,問:“它可以代表那個7歲或12歲的你嗎?”方暉說小羊可以。我繼續說:“現在33歲的你,可以和那個受傷的7歲小男孩說說話嗎?”他把小羊攥在手裡,然後把手放在心口,說:“感覺像是抱著我的兒子。”我說:“很好!聽聽他當時內心的聲音,然後像個足夠好的父親一樣,說出他的心聲,理解他、安慰他、鼓勵他、愛他!你可以自己完成這個過程嗎?”

方暉點點頭,閉上眼睛,緊緊地將小羊捂在心口。我提醒他:“以後當那個小男孩受傷、屈辱的感覺出來的時候,你就自己進行這樣的過程:先找到成人的你,然後滿足他當年的內心需要,並一次次邀請他長大,好嗎?”他再次點頭。

和那個憤怒的12歲少年也對瞭話後,方暉說:“感覺自己釋放瞭很多東西,平靜多瞭。”然後說:“我知道什麼叫愛自己瞭,就是自己滿足自己的渴望,哪怕是過去沒有得到滿足的。”

之後,方暉又來咨詢處理他和父親的關系。我們使用的是空椅子技術,方暉特別棒,能夠在他和父親兩個角色裡細細地體驗。他對著椅子上的“父親”表達瞭壓抑已久的憤怒,我看到瞭那個12歲少年內心憤怒的大爆發。當他坐在代表“父親”的椅子上,我給他復述“兒子”的憤怒時,這個“父親”淚流滿面:“兒子,是爸爸對不起你,讓你承受瞭太多,因為打你的那件事,爸爸恨自己幾十年瞭……”等他坐回自己的椅子,我復述完“父親”的話,問他:“這可能是父親內心的真實感受嗎?”方暉點點頭:“是的,這些年每次見父親,他對我都是近似哀求的眼神,可是我故意不看他。”

因為方暉的勇敢面對和暢所欲言,這個過程進展得很深入和感人,也讓我再次體驗瞭什麼叫血肉親情,什麼叫打斷骨頭連著筋。最後,方暉問我:“能請您扮演我的父親嗎?真想抱著他哭個痛快!”我答應瞭。臨走時,他不好意思地笑瞭:“我的眼淚都在您這裡流完瞭。”

“我要和妻子並肩支撐這個傢”

方暉再來的時候,比第一次要大方、自在得多。他說剛跟父親打瞭電話,但還是有點兒尷尬。我告訴他,能打這個電話就已經很棒瞭。另一方面,妻子和嶽父母對他的指責,也越來越少瞭。

我讓方暉重新擺出原來的畫面,想讓他站在妻子、嶽父母的位置上看那隻跪著的、想逃跑的小羊。看著那幅畫面,他說:“我理解瞭妻子說的沒有安全感,我也感受到瞭嶽父母對我們婚姻的擔心。”

“那就調整一下,你想要的畫面是怎樣的?”方暉馬上在另一張桌子上擺瞭起來。他先把那隻小羊放在一包紙巾上,讓它和那匹馬在幾乎同樣的高度。然後,方暉把代表兒子的小青蟲放在小羊和馬中間,幾經反復和猶豫後,最後把代表嶽父母的玩具,放在他們一傢三口背後很遠的位置。然後,他情不自禁地說:“就是這樣!”

“回到真實的傢庭生活中,你和以前有什麼不同?”我適時地問方暉,他說:“首先,我還是不願意離婚,但不再覺得問題那麼嚴重瞭。我不再因為過於恐懼而主動放低自己的位置,也不會把自己放在客人、外人的位置上,這是我的傢,我要和妻子並肩支撐我們這個傢!”我問他:“當他們挑剔你、嫌棄你時,怎麼辦?”方暉笑瞭:“其實,當我沒那麼恐懼離婚後,也不像以前那麼笨瞭,做什麼傢務都又快又利落,帶孩子也比以前順手瞭。而且,即使他們偶爾數落我,我也不那麼在意瞭。”最後,方暉笑著說,他會在以後的生活裡,慢慢地學會建立自己的界限,學習溝通和交流。

在婚姻這條路上,方暉也許還有一段並不順利的旅程。但看著他充滿希望的眼神,我知道珍惜婚姻的他,會把婚姻經營得越來越好。其實無論是婚姻,還是其他事情,當你過於恐懼,它就會變成龐大而漫無邊際的烏雲將你吞噬;相反,當你找到勇氣去面對、解決,即便當下會不舒服甚至很痛苦,但因為你的面對和行動,一切都會變得有形、具體和可控!

Davi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