閃婚又閃離,村裡的婚姻不談冷靜期

快餐婚姻未必隻出現在城市。/ 電影《最愛》

當城鄉的生活方式逐漸趨同,當農村青年擁有瞭婚姻傢庭的“退出權”,自主離婚已經不可回避。歸根結底,缺乏考量地走入婚姻才是不幸的源頭。

農村青年小王重返“光棍”瞭。但他用一個月時間經歷的“快餐婚姻”,卻掏空瞭10多萬元的傢底。

此後“頭婚的找不上,二婚的不甘心”,小王至今沒有成傢。父親認為,“就是這一個月的婚姻坑害瞭一傢人”。

不知通往何處的婚姻起點。/圖蟲創意

當閃婚閃離還是都市傳說的時候,大傢都戲稱“城市套路深,我要回農村”。轉眼間,“快餐式”婚姻也成為瞭農村婚姻的新典型。

年前說媒,初三見面,初五下婚帖,初七辦酒席。在農村,愁死人的終身大事,隻需七天就成瞭。

傳統相親市場上,隻要門當戶對彩禮合適,就可以結婚瞭。儀式前,男女主人公甚至都沒有見過幾面。

如今年輕人紛紛外出打工,但傢裡的父母仍以早日操辦孩子的婚姻為生活目標。根本互不相識的年輕人,就這樣不容拒絕地匆匆走入未經考量的婚姻。

結婚不僅是你自己的事,還是傢長的“人生使命”。/圖蟲創意

年底相親熱,年後閃婚潮,到瞭來年,可能就是排隊閃離的景象瞭。

半月談的文章指出,近年來農村年輕夫妻的離婚案件數量呈上升趨勢。打工潮帶來瞭女性的經濟獨立,帶來瞭婚姻觀的改變。她們開始慢慢“退出”被選擇的婚姻,以離婚來主導新的生活秩序。

對於農村青年來說,他們同時是傳統習俗和現代生活方式的雙重邊緣人,閃婚的現象是這種矛盾的結果,卻又是閃離的原因。

農村才是“閃婚”重地

《禮記·昏義》說,“婚姻者,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下以繼後世。”

可見,傢族意義和子嗣繁衍才是傳統婚姻的目的。結婚就是一樁徹頭徹尾的公眾事件。

傳統婚姻觀仍然影響著農村青年的選擇。/圖蟲創意

本世紀以來,一向重視傢庭穩定的宗族農村卻出現瞭普遍的閃婚現象。一項在贛南村落的調研顯示,148人的村民小組,在2000年到2010年間,娶親的14戶中有11戶是閃婚。

其中最極端的例子是,“今天上午見瞭面,晚上就可以把女孩子帶走”。

村主任表示,2007年以後村裡從見面到結婚一般是7天到15天,見面、看院落(可免)、過彩禮、結婚,婚都閃結瞭流程還不簡化嗎。

為瞭趕緊結婚,儀式流程不必強求。/圖蟲創意

“閃婚”雖然聽著是個新潮的詞,但農村閃婚的根本原因仍顯得似曾相識。

為兒子建房子、娶媳婦,是農村人一生中重要的使命。就算省吃儉用、債臺高築,也要盡力完成,不然不僅對不起孩子,也對不起“宗族精神”。

“趕緊結婚趕緊完事兒”聽上去不可思議,卻是很多農村父母真實的想法。小林在結婚前跟父母說,想要彼此瞭解一段時間,至少半年,但爸媽卻說,“哪有這樣的,別人都急著抱孫子啊。”

誰傢孩子更早結婚,在村裡形成瞭攀比風氣。/圖蟲創意

甚至自己孩子多快能娶上媳婦,都是村裡的攀比資本,一位村主任認為,“你有錢有勢才能這麼快娶上媳婦咯”。他不主張兒子在外面找媳婦,“不穩定,走掉瞭,名聲不好”。

有瞭極願意為孩子安排本地婚姻的父母們,專業的媒人自然嗅到瞭商機。因為利益而出現的他們,“隻要結婚,才不管合不合適呢”。

當地婚姻的質量和可信度受到巨大沖擊,也給一個個傢庭埋下瞭危機。

職業媒人,才不管你合不合適。/圖蟲創意

進城務工永遠地改變瞭這一代年輕人。英克爾斯有雲,“工廠是培養現代性的學校”,從此,農村青年的生活方式和觀念不得不在傳統和現代中來回兜轉。

這裡有一個結論或許令人驚訝,農村閃婚一定程度上也是社會流動所致的。

城市是慷慨的,它的光鮮、多元向所有人敞開,但是能享用多少,每個人的處境卻大不相同。

多數情況下,農村務工青年在城市裡社交范圍狹窄,工作的“同性聚集”程度較高。比如男性主要集中的建築行業,女性主要集中的輕紡、食品加工或傢政行業。

工作環境性別比例的失調限制瞭他們的擇偶范圍。

在打工環境裡找對象,並不容易。/圖蟲創意

對於既不固守傳統,也仍沒有完全融入城市的他們而言,接受父母的安排,在過年時回傢相親閃婚,是無奈也是一種選擇。

工廠的假期在臘月二十到正月初十之間,預備結婚的年輕人們,要在這20天裡完成結婚所需的所有步驟,可不就是徹頭徹尾的閃婚。

對傳統婚姻模式的路徑依賴,加上城鄉“雙重邊緣人”的身份,構成瞭農村閃婚的大致基礎。從這個並不穩固的起點出發的婚姻,很可能隻通向快餐式的體驗。

傢鄉和遠方,都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圖蟲創意

“閃離”的增長,

暗示著女性主導婚姻的新秩序

川西平原西北部的城郊,有一個主要種植蔬果的村莊。自2010年以來,這裡的離婚案例增至19例(截至2019年)。

魯西北一座典型北方農村,村民的宗族認同和日常行走都在五服之內。2010年後,離婚案件達12例(截至2016年),甚至不乏訴訟至人民法院的決絕方式。

還有河南、陜西、山西,中國農村固定觀察點村級數據庫(2006-2013)顯示,離婚率呈現瞭波動上升的趨勢,以年輕夫妻為主,他們的婚姻大多隻維系瞭十年以下。

這在以前是不敢想的,村民們都戲稱“離婚潮”來瞭。

各地農村的離婚率都在增長。/(王會歐陽靜,2012)

多少讓人意外的是,這些閃離大多數都是由女性提出的。關中某村的17起離婚中,13例由女方提出;魯西北某村的12起離婚中,10例由女方提出。

可以說,女性主導瞭農村離婚的新秩序。

即使在農村,離婚也越來越成為瞭個體化的事件,社會、傢庭的約束不再猶如桎梏。思想觀念上的差異在兩代人對待不幸婚姻的態度上最為明顯。

離婚的污名化已經得到瞭改善。陜西某村一位50多歲的女性說,她年輕的時候也過得不幸福,丈夫脾氣暴躁,夫妻之間經常打架,無數次都讓她失去瞭過下去的信心。

“但八九十年代離不瞭,顧臉面、顧傢、顧老人,現在的娃什麼都不顧,說走就走,把娃都拋下”,年輕人離婚的心理成本已經不像從前。

感情破裂,就該是離婚的理由。/新聞截圖

一方面,換婚、買辦婚姻已經無法把年輕人拴在傳統的“傢庭政治”中,父母媒人強扭的瓜,成瞭隨時觸發閃離的根源。

另一方面,女孩的傢人也能接受婚姻不睦的孩子離婚。甚至還出現瞭娘傢人為再次獲得彩禮教唆女兒離婚的極端案例。

“以前娘傢母親都會教,在傢要勤快一點,什麼活都要幹。現在娘傢人都不這樣瞭,都隻看錢,條件不好就讓女兒分手(離婚)”,男性村民們將此歸結為“娘傢人心術不正”。

從這種道德指責中可以看出,女性主導的離婚獲得瞭親屬網絡的支持,日益走高的彩禮也助推瞭這種改變。

彩禮高不可攀。/人民日報

傳統的婚姻模式在不可逆轉地異化,最重要的變革驅動就是外出務工。

以前的農村生活是靜止的,當打工經濟改變瞭女性的生活空間,城市的精神理念成為農村年輕人的參照系,原來的鄉土規則就失效瞭。

有村民指責他外出務工的妻子,“心野瞭,看不上農村,回來看什麼都不順眼,就和外面比,光給你尋事、吵。當初就該讓她一直在傢帶娃。”

原本,女性是農村的邊緣勞動力,打工讓她們的經濟價值得到瞭直接的體現。女性的依附地位改變瞭,她們完全可以離開丈夫獨立生活。

外出務工改變瞭農村人對婚姻的看法。/(彭小輝, 張碧超史清華,2018)

打工經濟的普遍,確實讓不少女性將婚姻視作向上流動的手段。她們在婚姻和傢庭中逐漸擁有“退出權”,可以說是一種進步,隻是暫時多發的“閃婚閃離“也增加瞭農村婚姻的道德和社會風險。

“快餐婚姻”的社會風險可不低

對於農村來說,婚姻市場已經永久地發生瞭改變。

原本22-23歲的初婚市場是地域性的,人們對婚姻和未來有著穩定的預期。隨著外出務工潮的興起,地方性通婚圈被打破,婚姻資源不再局限於十裡八鄉的內部流動。

以“閃離”來結束沒有期待的生活,就是對傳統婚姻模式的再次校準。

來到再婚市場的農村青年,競爭對手更多瞭。/圖蟲創意

一旦婚姻越出瞭傳統村社的邊界,婚姻市場就是無規則的。競爭不再僅存於本地,還拓展到瞭城市和發達地區。

由於我國失衡的性別比例,2020年將形成3000萬光棍。女性在結構上成為瞭稀缺性資源,彩禮也隨之水漲船高。

在西部河鎮,結婚彩禮大約是六七萬元,加上建房,置辦傢具,三金和酒席,總花費不會少於20萬元。

一旦婚姻失守,就會面臨經濟貧乏的巨大風險,因此導致的社會影響,實在不容小覷。

在婚姻市場裡,農村男性沒有優勢。/新聞截圖

半月談曾報道瞭鹽池縣農民王建國(化名)的小兒子一個月的短暫婚姻。女方提出離婚後盡管退還瞭彩禮,但王建國一傢還是損失瞭10萬元左右。

婚姻秩序的突變,讓農村貧困群體面臨著難以估量的地位焦慮,“娶個媳婦掏空瞭一傢子,不心疼人也得心疼錢”。一旦男性“重返光棍”,他們將無法再次承受婚姻的支付成本。

河鎮和平村就由此發生瞭一起悲劇。村民劉洋在妻子提出離婚後,一起去鄉政府辦理手續。路上兩人因為孩子撫養費產生瞭糾紛,劉洋就用事先準備好的匕首刺死瞭妻子,而後自殺。

在同村另一個不幸的傢庭中,當兒媳提出離婚,公婆反復勸說無效的情形下,婆婆選擇以投入水庫自盡的悲壯方式,最後挽回這段婚姻一次。

再婚困難、高價禮金的焦慮纏繞著農村男性,由此發生的以男性為主的傢庭暴力、賭博成性迫害著囿於婚姻的女性,在這樣的傢庭環境中,未成年人的犯罪幾率也將大大增加。

一個月的“快餐婚姻”,三代人的傷痕累累。

失敗的婚姻,整個傢庭都在承擔後果。/圖蟲創意

為緩和此類問題,不少觀點將希望寄托於減少農村閃離、勸和夫妻矛盾上,但任何治標不治本,都不可能是降低社會風險的途徑。

當城鄉的生活方式逐漸趨同,當農村青年擁有瞭婚姻傢庭的“退出權”,自主離婚已經不可回避。

歸根結底,缺乏考量地走入婚姻才是不幸的源頭。婚姻市場上男女雙方的地位差異,反而加劇瞭男性擇偶時的隨性。“隨便找個人過日子”很可能是出於現實處境下的無奈,但它的另一種說法依然是,心思不在“過日子”。

快餐式的婚姻,農村人吃不起。/圖蟲創意

“快餐式”婚姻的增長本就不是問題本身,而是問題的結果。

面對一段時間的不適應期,隻有讓農村婚姻的節奏慢下來,讓人們在所處的境遇中盡量做出最優的選擇,才能讓婚姻的穩定性和責任感不成為外在的枷鎖,而成為主動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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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村青年快餐式婚姻:以前離婚丟人,現在見怪不怪 《界面新聞》2019-07-26

✎作者 | 荷西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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