昱見|塞爾維亞, 科索沃, 啊朋友再見

齊魯晚報·齊魯壹點 首席記者 王昱

在昱弟這一代人的童年裡,科索沃和塞爾維亞是兩個緊緊聯系的詞匯,畢竟1999年的南聯盟戰爭時期,新聞聯播天天反復念叨這倆詞,給我們留下瞭太深的印象。科索沃屬於塞爾維亞,就像阿爾薩斯屬於法蘭西,沒什麼可質疑的。

然而,當地時間9月4日,在美國總統特朗普的“撮合”下,塞爾維亞和科索沃雙方領導人在白宮簽約,同意實現經濟關系正常化。

科索沃這個巴爾幹火藥桶的“雷管”,就這麼被特朗普輕而易舉地摘除瞭,而它與塞爾維亞的關系,也在“正常化”的名義下漸行漸遠。

舍下科索沃,塞爾維亞如何舍得?

仔細想想,科索沃和塞爾維亞,大多數中國人對這兩個詞匯背後究竟發生瞭什麼並不瞭解。在那場中國人印象尤深的戰爭之前,這兩個名詞已有數百年的歷史糾葛。

對塞爾維亞來說,科索沃寄托瞭這個民族太多的雄心、理想、悲情與不甘,其中的故事,就像那首老歌,讓人回味悠長。

龍興之地

塞爾維亞人對科索沃的民族情感,有點類似於咱們中國人對南京——這裡既是這個民族曾經的文明鼎盛之地,也是這個民族的傷心之地。

塞爾維亞人屬於斯拉夫族裔中的南斯拉夫人分支。關於斯拉夫人的各支是怎樣分道揚鑣的,各斯拉夫民族之中倒都流傳著一個共同的傳說:

相傳斯拉夫人最早生活在北歐,某一天,有三個兄弟分別乘著三艘船帶領他們的部族南渡波羅的海,到東歐平原去討生活,但海上的風暴將他們吹散瞭。

大哥首先登岸,帶領族人向東走,到達第聶伯河流域,演化成瞭東斯拉夫人,包括俄羅斯人、白俄羅斯人和烏克蘭人。

二哥隨後登岸,帶領族人向西走,到達維斯瓦河流域,演化成瞭西斯拉夫人,包括波蘭人、捷克人和斯洛伐克人。

三弟最後登岸,向南走,到達巴爾幹半島,演化成瞭南斯拉夫人,包括塞爾維亞人、波斯尼亞人、克羅地亞人等等。

一個非常有趣的事情是,斯拉夫各民族雖然都認這個傳說,但對三兄弟究竟誰老大誰老二的敘述有出入,三個分支都覺得自己是老大哥。

但以混的“出息”程度來說,南斯拉夫這一支好像確實慘瞭點;東斯拉夫人自不必說,後世出現瞭沙俄帝國這樣令全世界顫抖的強權。西斯拉夫人好歹也算“祖上闊過”,出現過用翼騎兵橫掃東歐平原的波蘭立陶宛聯邦和文化翹楚捷克(詳情請見昱弟的前文《捷克,為啥不再斯洛伐克》)。

相比之下,南斯拉夫的命運就很悲催,近代以來除瞭被列強蹂躪、分割,成為“巴爾幹火藥桶”,好像就沒什麼可記憶的歷史。

然而,南斯拉夫人,尤其是塞爾維亞人,對這樣的評價肯定不服。因為他們的祖上,原本是斯拉夫民族中最先獲得崛起機遇,有機會鑄造輝煌的。

這個機遇發生在14世紀。彼時,以塞爾維亞為首的南斯拉夫人在巴爾幹半島上經過數百年的分分合合和對鄰居東羅馬人先進制度文化的長期學習模仿,終於強勢崛起,嘗試建立自己的帝國。

公元1345年,塞爾維亞國王斯特芬·杜尚在位於科索沃的普裡什蒂納大教堂加冕為“帝國皇帝”,塞爾維亞帝國正式成立。

科索沃普裡什蒂納大教堂至今依然聳立。

彼時的塞爾維亞帝國雄據三分之二個巴爾幹半島、手握數萬雄兵,是當時歐洲領土面積最大、兵員戰鬥力最強的政治實體。

曇花一現的塞爾維亞帝國。

這個新興帝國的首都,就在科索沃。

隻需要看看塞爾維亞沿用至今的國旗,你就能窺見他們先祖當年的雄心:這面據說是由斯特芬·杜尚大帝最早設計的塞爾維亞國旗幾乎完全“山寨”瞭東羅馬帝國的雙頭鷹和拜占庭十字,在用符合斯拉夫審美的白色重新上色後作為自己的標志。

塞爾維亞國旗是現存國旗中能找到東羅馬帝國元素最多的國旗。

在系統地學習瞭東羅馬人的法律、政體和軍制後,斯特芬·杜尚大帝將下一個攻略目標設為東羅馬帝國首都君士坦丁堡,意圖對這個千年帝國取而代之,正式接下這個帝國承襲自古羅馬的“法統”。

傷心之地

但是,正當塞爾維亞帝國初現興盛曙光時,“截胡”的來瞭。在與巴爾幹半島隔海對峙的小亞細亞半島上,奧斯曼土耳其帝國也在崛起,這個新興帝國也想繼承東羅馬的法統。兩個年輕帝國之間不可避免地爆發瞭爭霸戰爭。

1389年,奧斯曼帝國趁著杜尚大帝英年早逝、塞爾維亞帝國出現分裂之際揮師北上。同年6月15日,雙方在科索沃爆發瞭中世紀史上少見的大會戰——科索沃戰役。

在這場決定兩個民族命運的關鍵會戰中,出現瞭非常戲劇性的一幕,塞爾維亞騎士米洛斯·克比裡奇看到自己的戰友們雖然英勇奮戰但仍寡不敵眾,心生一計,他向奧斯曼蘇丹穆拉德一世詐降,穆拉德看到這位戰場上如此驍勇的騎士終於臣服自己十分高興,命令他跪下、皈依伊斯蘭教並上前親吻蘇丹的手以示臣服。米洛斯就利用蘇丹松懈的這個間隙,突然掏出浸瞭毒的短刀,一個箭步上前,直接刺死瞭蘇丹。

直到蘇丹咽氣,緩過神來的奧斯曼近衛們才一擁上前,將已經在做臨終禱告的米洛斯砍成肉醬。

在決戰中直接成功刺殺對方統帥,翻遍全球戰爭史恐怕也找不到如此成功的第二個戰例。

但更為戲劇性的是,如此成功的刺殺,居然適得其反——穆拉德一世的次子巴耶濟德在獲知父親遇刺之後,立刻從一線趕回。他誘殺瞭與自己爭位的兄長,即位成為蘇丹。

此公後世得號“雷霆”,從這個名字裡你也能看出他多麼善戰。戰場上火速即位的巴耶濟德重新調整瞭奧斯曼一方的佈局,反將原本處於僵持狀態的戰局拉向瞭自己一方。

殺兄、即位、打勝仗,唐太宗李世民用一輩子幹的事兒,“雷霆”巴耶濟德一天內全幹完瞭。

慘烈的科索沃戰役最終以土耳其人的大獲全勝告終,是役塞爾維亞戰死1.2萬人,全國一半以上的騎士血灑科索沃戰場。成為帝國不到半個世紀的塞爾維亞至此一蹶不振,南斯拉夫人的帝國夢如流星滑過夜空,就這樣隨著科索沃之戰的慘敗結束瞭。

科索沃戰役的失敗給塞爾維亞人留下瞭至深的傷痛,戰役結束後,塞爾維亞人退守北部,以貝爾格萊德為中心又頑強抵抗瞭兩百多年,才最終被奧斯曼人徹底征服。這段時間足夠長,長到塞爾維亞人足可以將這一創痛刻進自己的民族基因中。科索沃成為瞭塞爾維亞的民族聖地。

塞爾維亞名畫《科索沃之戰》,“每個塞爾維亞人都來自科索沃。”

在1876-1878年的獨立戰爭中,塞爾維亞軍隊經過科索沃之戰的戰場時,戰士們紛紛脫下靴子行軍,表示不願驚動祖先沉睡在這裡的英靈。

1914年,奧匈帝國王儲費迪南大公訪問薩拉熱窩,這一天是公歷的6月28日,但如果按照比公歷晚13天的東正教歷法,這一天剛好是6月15日,科索沃之戰的紀念日。於是感到自己在“國恥日”再遭羞辱的塞爾維亞青年普林西普,完美復制瞭他所崇拜的米洛斯的行動,刺殺瞭費迪南大公,並引爆瞭第一次世界大戰。

歷史這一次真的重演瞭。

從米洛斯到普林西普,刺客幾乎成瞭塞爾維亞人的“種族天賦”,個人英雄主義也成為瞭塞爾維亞人的精神特質之一。這種特質,在後來風靡中國的南斯拉夫電影中依然可見一斑。

米洛斯的事跡,讓塞爾維亞人對匕首這種武器也有瞭特殊的執念,直到電影《橋》裡,還特意給安排瞭這麼個“飛刀俠”給主角當搭檔。

可以說,近代以來塞爾維亞民族的悲情,都維系在科索沃這片土地上。

糾結之地

然而,當現代的塞爾維亞人終於爭取到民族獨立,想要重新將科索沃這片土地重新擁入懷抱時,這片土地卻難以再是他們的瞭。

1389年的科索沃之戰,對奧斯曼帝國也有著十分特殊的意義。它是該帝國前期擴張史上極少遇到的頑強抵抗,一任蘇丹居然死在瞭這裡!

該戰之後,為瞭鞏固邊疆統治,更是為瞭徹底打垮昔日競爭對手塞爾維亞人的精神,奧斯曼帝國在科索沃境內執行瞭在全帝國都十分少見的嚴厲宗教政策:要求科索沃當地的民眾必須全體改信伊斯蘭教,這一政策之下,拒不屈服的塞爾維亞人被迫逐步遷出科索沃,臨近的阿爾巴尼亞因為已經被伊斯蘭化,則開始逐漸遷入當地。

所以,到20世紀初奧斯曼帝國最終解體時,科索沃的民族成分已經被完全“洗”過瞭。1918年,當地的塞爾維亞人口據估計不足當地總人口的2%,其餘大部分都是信仰瞭伊斯蘭教的阿爾巴尼亞人。

如果按照當時流行的“民族自決”要求,科索沃鐵定不會屬於塞爾維亞。

但塞爾維亞人對科索沃的執念太深,他們要恢復故土。

自20世紀20年代起,塞爾維亞人拿出當年跟土耳其人死磕的勁頭,開始對故土科索沃進行“再移民”。

此後80多年中,科索沃的塞族人口一直在緩慢回升。

二戰時期達到5%,

南斯拉夫社會主義共和國時代達到15%,

1998年,科索沃塞族人口創紀錄地超過瞭30%,

但也正是這一年,不願坐視民族成分變動的當地阿族人與塞族人爆發瞭大規模種族仇殺事件。

以塞爾維亞人為主體的南聯盟在這場仇殺中站在塞族人一方,最終引來瞭美國和北約的插手幹涉。

其實對塞爾維亞人對科索沃的“再移民”運動,也有不少西方國傢抱有同情態度。

如今全球公開表示“永遠不會承認科索沃為獨立國傢”的國傢有五個,分別為塞爾維亞、俄羅斯、希臘、保加利亞和西班牙。

前幾個都是與塞爾維亞同根同源的東正教兄弟,西班牙這個天主教國傢在其中顯得特別紮眼。

西班牙為何要力挺塞爾維亞呢?無非因為在歷史上西班牙搞過和塞爾維亞酷似的“收復運動”,通過移民和驅逐的方式“洗掉”過侵占他們故土的摩爾人。

塞爾維亞試圖做的事情,西班牙當年也做過。

所以塞爾維亞對科索沃的執念難說對與錯,它隻是實力不夠,外加做得不是時候。

至少眼下看來,塞爾維亞與科索沃的漸行漸遠是個難以挽回的趨勢。近年來,塞爾維亞屢次嘗試申請加入歐盟,都卡在瞭科索沃問題上,歐盟一再逼迫塞爾維亞在該問題上“松口”。2018年11月起,科索沃地區對塞爾維亞進口的商品征收100%的懲罰性關稅,讓塞爾維亞經濟雪上加霜。

雙面夾攻之下,塞爾維亞終於扛不住瞭。此次簽署的協議中,塞爾維亞和科索沃地區同意將建立單一市場,取消關稅,塞爾維亞則以實現“經濟正常化”為名義對科索沃地區政府讓渡瞭部分主權。

但對塞爾維亞來說,最重要的其實是美國總統特朗普的許諾:隻要在協議上簽個字,塞爾維亞立刻就能得到美方兩億美元的援助,如果雙方繼續維持和平,後續數十億美元的經濟援助也將滾滾而來……

一文錢逼死英雄漢,在美國人的金援利誘下,塞爾維亞終於放下瞭執念——千年時光荏苒,光榮與夢想,犧牲與挽歌都已成為過去。留給這個民族的,隻有現實的妥協與生活。這個民族,在與那片故土和自己昔日的雄心,做著難舍的分別。

Davi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