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沒人敢這樣拍“原配撕第三者”瞭
一種錯覺是,現在的國產劇挺愛拍女人。
大女主、群像劇,女性就是流量密碼。
戲裡的女人越來越強大,從後宮到陸傢嘴都是她們沖鋒的身影,個個都有要勝天半子的決心。
我也想像她們那樣,沒事兒就跟命運鬥個毆。
但又知道自己鬥不過,沒賊心也沒賊膽,讓我穿越回清宮,還沒出辛者庫就會領盒飯。
不能打的普通女人,現在的鏡頭已經不會拍瞭。
早些年還有很多,比如《小姨多鶴》裡的朱小環和多鶴。
這故事概括起來,就是“不能生的原配逼著老公找女人續香火”。朱小環是那個不孕的原配,多鶴是他們傢找來生孩子的女人。
朱小環、張儉、多鶴。
用現在的話說,她倆是“大婆”和“小三”的關系,合該撕一輩子。
但那時候還不流行在腦門上貼“好人”或“壞人”,看一眼就知道正道的光會往誰身上灑。
高級的影視劇裡,女人都是命運共同體。
這故事的原著作者是嚴歌苓,她從來寫不出隻有一面的女人。
她擅長把最普通的女人扔進最波瀾壯闊的時代裡去,寫她們咬著牙從爛泥裡往外爬的一輩子。
但往往牙都咬碎瞭,也爬不出來。
朱小環和多鶴都是這樣的女人。
沒有大女主逆天改命的本事,跟命鬥瞭一輩子,一次都沒贏過。
她們倆在婚姻關系中身份敵對,卻又栽在同一種命運裡,不互相拽一把,誰都活不瞭。
於是就這麼湊合著,掙紮著,拉扯著過完一生。
她們不是敵人。原配和第三者的敵人從來不是彼此,是命。
今天先從大婆朱小環說起。
01
朱小環一出場,就帶著一股封建殘餘的腐臭味兒。
她不能生瞭,勸張儉趕緊答應娶二房延續香火,“女人呀是一盤菜,一個人一個滋味兒。”
她爹是東北屠戶,養出敞亮潑辣的脾氣,跟公公吵架也敢拍桌子瞪眼。
口頭禪是“我不活瞭”“我回娘傢”。
一有不順意就唱二人轉,嚎喪一樣:“小寡婦我在夢中沒人憐著啊,止不住淚珠兒雙雙地往下掉啊。”
一邊唱一邊扭頭,故意對著張儉扯嗓門,換來丈夫一句“敗傢娘們兒”。
笑瞭哭瞭急瞭就一拳一拳砸人,不是嬌羞的小拳拳,是潑婦那種大開大合的砸法。
但脾氣再大,朱小環也還是那個年代典型的國產女人,洗衣做飯,傳宗接代。
懷孕六七個月的時候遇上日本兵,逃跑墜崖,孩子沒瞭,也沒法再生瞭。
她跟丈夫感情好,不願意他娶二房,但撒潑打滾得到承諾,又要哭著勸:
“你得娶,你不為爹娘,為瞭我也得娶。”
對那個年代的女人來說,斷香火是萬萬不能的事,朱小環再潑辣也不敢造這個孽。
她恨極瞭日本人,但一想到日本人多鶴生完孩子就可以趕走,總比張儉真的娶個二房強,就接受瞭。
國仇傢恨對這種普通女人而言,並不真切,院門裡傳宗接代的命題,才是實實壓在她身上的那座山。
三觀黨受不瞭這個,女人就該反抗啊,怎麼能認命呢?怎麼為瞭傳宗接代搞內部雌競呢?
純粹是被看似進步的互聯網慣壞瞭。
在哪兒都能逆天改命的大女主,是話本上的英雄故事,不屬於朱小環這種普通、庸俗的女人。
她生在亂世的尾巴上,躲硝煙的時候戰戰兢兢,平安的時候就吵吵嚷嚷。
撒潑的天賦與生俱來,爭一斤白菜一塊肉,爭一個白眼一口氣。婆婆形容她:“孫悟空懷孕,一肚子猴。”
這樣的人,生在鄉野就是潑婦,生在賈府就是鳳姐。都是鑞槍頭,最清楚哪裡能撒野,哪裡得認命。
張傢要孩子的命,朱小環認。
她親爹大言不慚說要養她一輩子,她不僅不感動,還幾句話就懟瞭回去:爹娘能活多久啊,爹娘走瞭,哥哥嫂嫂也容不得她。
生育是女人被社會承認的唯一價值,這一點男人知道,女人更是清楚。
如今生活在北上廣深的年輕人大可以說它腐朽、惡臭,1945年的朱小環不會也不能。
《金婚》裡的莊嫂也是這樣的女人,進瞭城也帶著鄉下的泥土氣。
明知道丈夫心裡掛著另一個漂亮、洋氣的女人,還是要賴在婚姻裡撒潑打滾。
終於生下兒子的那天,莊嫂頓時揚眉吐氣,在並不愛她的丈夫面前也有瞭真正的底氣。
人們回憶那個時代,總帶著昏黃的濾鏡,愛追憶那些穿著佈拉吉、顯露出先鋒意識的美麗的女學生。
聚光燈打在她們身上,而朱小環、莊嫂們,都灰撲撲地坐在陰影裡,模糊為“落後婦女”幾個字。
但她們的人生,才是大多數人的人生。
朱小環對多鶴,一開始就沒多少善意,隻想讓她幫自己生出兒子。
送她衣服、幫她養傷,七分都出於這份齷齪的心思,隻有三分來自一種樸素的本能。
跟她那堅持要救活多鶴的婆婆一樣,“總不能看著她死瞭。”
02
我喜歡朱小環,就是為這七分算計,三分本能。
聖母太假,大女主太累。普通人就是這樣,大部分精力都用來算計下一口吃的,但隻要餓不死,就留著三分本能。
生活就在算計與本能之間,永無止境地拉扯。
現代女性拉扯的是催婚、升職、經濟獨立,沒有事業可搞的朱小環,拉扯的是她傢庭對多鶴的利用,和自己同為女人的良心。
朱小環恨多鶴,提防多鶴,一開始還要張儉勸著,才能給多鶴點好臉色。
但張儉還喊著“我爹娘救瞭她,她是應該的”的時候,朱小環就已經捋清楚:“人傢沒承認呀?人傢報答瞭。”
就連他們一傢人逃出戰場,也是因為多鶴憑著逃生的經驗帶他們躲過瞭炸彈。
朱小環說:“多鶴是咱們傢恩人。”
她見不得婆婆跟多鶴親,見不得張儉心疼懷孕的多鶴,隔三差五就要陰陽怪氣。
但在張儉害怕多鶴身份暴露,把她騙去山林裡扔掉的時候,又瘋瞭一樣大罵張儉。
在朱小環的堅持下,張儉帶著一傢人離開黑龍江,去瞭沒人認識的千鋼當工人,終於給瞭多鶴一個身份。
她成瞭朱二環,朱小環的妹妹,孩子們的小姨,對外宣稱是啞巴。
所有知情人,公公婆婆丈夫,都知道多鶴可憐,心疼她。
跟多鶴一比,朱小環就是“為瞭傳宗接代受過一點委屈”。
朱小環也心疼多鶴,心疼她無親無故,營養不良還要喂奶,傢裡沒肉吃,也要給她粥裡加一勺豬油。
天天強調“這個傢聽我的”,可是他們傢大冬天也要洗澡,紅磚地擦得幹幹凈凈,進門要脫鞋換木屐,都是多鶴的習慣。
朱小環又疼她,又怕她。
三令五申強調張儉是“姐夫”,不許多鶴跟張儉多說話;怕孩子跟多鶴待久瞭不認她這個媽,讓多鶴每天去礦場幹活,休息時再跑回來喂奶。
她知道自己對多鶴不好,連孩子們都感覺出來:“隻要我們一跟小姨親,媽就生氣。”
朱小環始終愧疚自己對多鶴的利用與提防,但愧疚終究抵不過恐懼。
恐懼孩子和丈夫早晚是多鶴的,恐懼自己成瞭傢裡多餘的人。
這些話跟張儉一說,就成瞭無理取鬧。
唯獨在多鶴面前,朱小環才能哭著說一句“你不苦就得我苦,我要是苦瞭你也甜不瞭不是。”
多鶴的身份是朱小環給的,是她妹妹;而朱小環自己的身份,也不過是張儉的妻子。
張傢不是什麼掛紅燈籠的大宅門,但小平房的門檻裡,裝的東西不比大宅門少。
除瞭沒有太太姨娘那般養尊處優,吃香喝辣,女人過的都是一樣的日子。
丈夫是這樣一種生物,看起來好像沒他不行,頂天立地。
真算起來,他頂的天朱小環也能頂,他犯的蠢朱小環不一定會犯。
可再大能耐也要找個丈夫,連去礦場幹砸礦石的活,人傢也隻招收“工人傢屬”。
丈夫是她們的身份證,有瞭身份證,才能幹活、掙錢,才算有傢。
朱小環絕不能失去她的丈夫。
03
朱小環曾經跟丈夫有過愛情。
張儉說他愛小環:“你不同意,我絕不跟她幹那事兒。”
後來也說愛多鶴:“你真好,溫溫柔柔的,不像小環,什麼臟話都說得出來。”
他跟小環說過多鶴的壞話,說自己這麼多年都沒記住過多鶴的臉;
也跟多鶴說小環的壞話,說她脾氣壞,無理取鬧。
結果跟張儉強調“多鶴是恩人”“日本人又不都是壞人”的是小環,聽到張儉說小環母老虎的時候,一直強調“姐姐很好的”是多鶴。
張儉的真心,在兩個女人那都不值幾個錢。
這夫妻倆,一個對多鶴情意綿綿,一個天天疾言厲色。
在多鶴決定嫁給小石的時候,張儉和朱小環作為娘傢人去提親,張儉全程黑臉,因為他心裡舍不得。
隻有朱小環一直問小石:“你喜歡我們多鶴嗎?”
小石說,多鶴是個好女人。
朱小環還要問:“我不是讓你誇她,我想知道你喜不喜歡她。”
張儉不會問這樣的問題,他心心念念的多鶴要嫁人瞭,自己難過得心都要碎瞭,哪還有空問這個。
朱小環卻一定要問清楚。丈夫喜不喜歡妻子,大概隻有女人才在乎。
她曾經那麼甜蜜的丈夫已經變心瞭,她知道,喜不喜歡的,做不得數,日子那麼長,沒法保證。
但她還是要為多鶴問一問。
朱小環的大半輩子,都是這麼拉扯著過來的。
七分算計用來提防多鶴,三分本能又得用來護著多鶴。
張儉可以為瞭好工作好前途,把身份敏感的多鶴騙去山裡扔掉;兒子可以為瞭進革委會,主動揭發多鶴是日本人;女兒當文藝兵被刷掉,第一個指責的也是“小姨是日本人,小姨毀瞭我”。
隻有朱小環,一開始就抱著“生完孩子就把她趕走”的決心,卻始終沒有做過一件犧牲多鶴的事。
朱小環當然算不得什麼有大愛的聖母,她對多鶴的好,隻有那三分。
但就是這三分能救命,張儉沒有,隻有朱小環有。
張儉的本能,隻是誇多鶴好看,給多鶴買過幾顆糖吃。
多鶴跟小石結婚的那天,小石去廠裡送請柬,張儉操作機器時走神,把小石撞死瞭。
多鶴不想活瞭,拆下朱小環給她繡的鴛鴦雙喜門簾上吊。
朱小環沖進房裡抱著她,一遍遍喊:“聽姐說,聽姐說,咱不死,咱不能死。”
後來朱小環突然癱瞭,多鶴又把話扔回給朱小環:“你說的,咱死不起。”
因為多鶴的存在,朱小環一輩子都擔心成為傢裡多餘的那一個。
多鶴也擔心,她們倆都害怕自己多餘。日子就這麼過瞭二十多年,人都過老瞭。
沒想到張儉一入獄,傢裡就剩她們兩個,反而誰也不多餘。
治病的治病,看孩子的看孩子,拉煤的拉煤,那五年她倆過得和平而親近。
傢裡有點什麼好消息,朱小環就拖著不靈便的腿做一大桌的菜,跟多鶴坐下來慢慢喝。
男人在,她們就是原配和第三者,男人沒瞭,她們就成瞭朱小環和朱二環。
04
小時候跟我媽一起看《小姨多鶴》,每逢朱小環發脾氣撒潑,我媽就嘆氣:“這個憨婆娘。”
“憨婆娘”大概等同於北方的“敗傢娘們兒”,多用來形容那些沒文化、脾氣大的農村女人。
吵起架來動靜特別大,什麼事情都斤斤計較,就跟朱小環一樣。
她們好像大半輩子都在吵架,可除瞭吵架會贏,別的事從來沒贏過。
贏不瞭丈夫的心,贏不瞭命,波瀾不盡的苦難裡,最大的指望就是老天睜睜眼。
朱小環喜歡跟多鶴說,人不能一輩子受苦,苦盡瞭,甜就來瞭。
電視劇結束在張儉出獄、多鶴媽媽從日本找來的那一刻,對朱小環很友好。
好像老天終於睜開瞭眼。
原著裡,老天這隻眼半睜不睜。
張儉出獄卻患上癌癥,跟著多鶴去日本治病,死在瞭國外;
孩子們都走瞭,最後一個兒子也想出國找多鶴。
朱小環給他攢夠路費,送走瞭他,從此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學著讀懂多鶴給她寫的信。
信裡說,多鶴在日本是“低能兒”,清潔工的工作也很難找;還讓小環把每天的生活都寫信寄給她,包括吵架。
她說走遍全日本都找不到像小環那樣會吵架的人。
但朱小環看到信的時候已經不再吵架,她意識到一生吵鬧都是為瞭傢裡人。
活到最後傢裡隻剩她一個人和一條狗的時候,什麼事都提不起興致去吵瞭。
該續的香火、該報的恩、該贖的罪都已完成,把兩個女人的命扭到一起的那根線散開。
她們也老得不剩什麼力氣,隻是回到各自的地方繼續活著。嚴歌苓故事裡的女人大都如此。
劇裡拍瞭很多奔跑的鏡頭,大部分是女人在跑。
張母拖著病體去找被張儉扔掉的多鶴;
多鶴從礦場跑回傢給孩子喂奶;
朱小環也跑。
年輕的時候,跟張儉鬧脾氣瞭跑出去,一邊跑一邊回頭看,張儉追到哪兒瞭。
後來沒人追她瞭,她再唱“小寡婦我在夢中沒人憐著啊”,都已經不會再故意沖著張儉瞭。
她還是在跑,多鶴身份被揭發瞭,跑去找人救命;
照顧多鶴耽誤瞭送女兒上車的時間,跑去火車站;
女兒走丟瞭,她牽著多鶴一起跑去找。
最後她中風再也跑不動瞭,多鶴背著她繼續跑。
有的觀眾愛看犧牲、成全;有的觀眾愛看反抗、逆襲。好像電視劇裡那些女人,每個動作都會有答案,有回報,有紀念。
《小姨多鶴》講的恰恰是那些沒有回響的女人,講的是她們掙紮的樣子。
命運不能保證“原配撕瞭小三就會爽”,或是“相親相愛就會有好日子”,什麼也不能。
她們誰也不知道命運的答案,隻是一直跑下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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