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李煥英》，就能讓中國電影工業倒退50年？
我們正在經歷一個相當“狂野”的電影春節檔，兩部影片殺入中國歷史電影票房總榜前五，恐怕出乎瞭不少人的意料。
2月27日，春節檔電影出現兩條大新聞。
同一天，《你好，李煥英》超越《流浪地球》，躍居中國歷史票房總榜第三；《唐人街探案3》超越《復仇者聯盟4》，位居總榜第五。
有意思的是，《唐探3》超越《復聯4》這條消息，獲得瞭工業黨們對它前所未有的好評。
而《李煥英》超過《流浪地球》，雖然小破球官方已經第一時間發來賀電、打好預防針，但工業黨們對這事的評價還是分化明顯，質疑“真有一億觀眾？”、“資本炒作電影”、“票房通貨膨脹”的聲音並不罕見。
其實對於《李煥英》這樣的“小成本喜劇片”的質疑，在工業黨隊伍當中早已開始。早在《李煥英》票房反超《唐探3》登頂這個春節檔時，就產生瞭一種聽起來很不可思議的討論——《你好，李煥英》是否應該為中國電影工業化的倒退背鍋。
相比於單純“人紅是非多”的“直球攻擊”，各人心中有自己的哈姆雷特，有人喜歡有人罵，都很正常。
但要說“《李煥英》傷害中國電影工業化”，擔心低成本的《你好，李煥英》會帶歪投資方這種批評意見，就值得研究研究瞭。
微博上也有類似的聲音，相關微博點贊數高達1.5萬。
有人甚至幹脆斷言，李煥英的成功代表的就是中國電影工業化的倒退。
邏輯更直白一點的評論是：
大傢都看到瞭原來這樣子的操作也能夠一本萬利，一部商業大片幾個億的成本還不如幾個億投幾十個類似李煥英這樣的項目，隻要有一部成功復制李煥英的票房，就能單車變摩托，實現財務自由+遊艇嫩模。
到今天，《李煥英》票房已經距離中國影史第二《哪吒魔童降世》一步之遙，超越隻是時間問題，貓眼預測票房落點在52億。可想而知，類似的爭議還會繼續伴隨著它。
《李煥英》們會成為中國電影工業化的絆腳石，這樣的擔心有道理嗎？
1
廣大工業黨有這種擔憂其實完全可以理解。
因為過去我們見過太多資本跟風撈金的搞出的劣質綜藝電影、真人秀電影，哪怕這些人跟風去拍門檻更高的科幻片，一樣是亂象重生，所以很多人自然害怕這次小品類電影又紮堆卷土重來。
但大傢可能把“電影工業化”這個概念看得太狹隘瞭。《李煥英》定位是輕喜劇，這是電影在闔傢歡樂的春節檔大獲成功的前提，也是讓人直觀感到“不夠工業化”的最重要原因。
其實從電影工業本身來講，《李煥英》這部電影的成功，恰恰是中國電影工業化的典型成果，也指明瞭中國電影、和電影工業崛起的關鍵所在。
正是因為這個關鍵點，決定瞭那些一開始就沖著嫩模與遊艇的投機者永遠無法投機成功。
賈玲本行是相聲、小品演員，連拿得出的主流電視劇作品都沒多少，除瞭觀眾緣，起點比拍《戰狼》前的吳京還要低不少。
這樣一個大銀幕新人，第一次執導電影就取得史詩級的成功，絕不是瞎貓碰死耗子，而正是電影生產工業化條件下環環相扣的細節漸次推倒的那塊最大的多米諾骨牌。
首先演員陣容就來自相當成熟的喜劇生產體系。
除德雲社外，中國喜劇界各占一方的”派系”都有人加入本片，來源極其廣泛。
本片出品方，賈玲 、張小斐、許君聰三人所在大碗娛樂不用多說，是近兩年風頭正盛的喜劇新勢力。搞笑擔當沈騰，開心麻花的當傢花旦，已然是中國喜劇電影界的一塊金字招牌。
馮鞏——賈玲、張小斐的師傅也來瞭，帶著曲協副主席與京圈相聲老前輩的身份貢獻瞭一句“想死你們”的老臺詞。
此外，還有本山傳媒的幾個演員，戲份不多，但穿插多個情景，笑果十足。
有這些人在，觀眾想不笑都難瞭。
本片制片人陳祉希，八零後新銳制作人，擅長發掘新人導演，此前合作的作品包括爆紅一時的《泰囧》、《唐人街探案1》，都是高票房喜劇系列。
能把眾多喜劇資源匯集在一起，沒有這樣一個成熟和優秀的制片人也是做不到的。
在集合優秀的喜劇資源的基礎上，電影並沒有簡單的堆砌段子、包袱，這部影片最受好評的情感內核輸出並不是靠演員的天賦，而是來自於有意的設計。
為此，電影大幅縮減瞭主演賈玲的搞笑戲份，分攤給瞭其他人，以免幹擾觀眾的情感代入，並用畫面、音效、佈景等等，觀眾每時每刻都在感受，卻不容易察覺到的細節，潛移默化中一步步將觀眾引導情緒最高點。
這背後離不開電影工業體系的支持。
比如說整個電影的音效。
《李煥英》是一部生活化的電影，按理說沒什麼宏大的音效，但背後的聲音團隊金知瞭卻是重量級的。團隊中的楊江、趙楠兩位老師，都是奧斯卡評委團隊成員，在金像獎、金雞獎、金馬獎都獲得過最佳音響效果獎提名。
趙楠認為，《李煥英》是一部真摯樸素的電影，所以怎麼樣從聲音的角度上去詮釋這種真摯的情感，是一個非常大的挑戰。
從嬰兒的啼哭、樹上的鳥叫、激動地掌聲、飯盒的碰撞、吃蔥的脆響、甚至落葉、雨滴、風嘯、飄雪，每一個聲音細節，都要恰到好處地配合的情感律動，才能達到身臨其境的效果。
（十八般武藝齊上的音效團隊）
隨著劇情推動，觀眾身心就不知不覺中與賈玲一起回到瞭當年，迎來最後的情緒釋放——那場奔跑中尋找母親的哭戲。
這場戲在現場拍攝時，入戲太深的賈玲本已經哭得稀裡嘩啦，但大幅的跑動影響瞭錄音，隻能後期補錄。賈玲便在錄音棚裡一遍一遍用真哭，哭到嗓子啞，哭到頭疼，終於還原瞭一個人在心理防線潰堤時，那種嘶啞、顫抖卻如泉湧般不絕的哀嚎、哭泣。
功夫不負有心人，在電影院裡，很多笑瞭一個多小時的電影觀眾們，在直擊心坎的哭聲中，嘴角還沒放下，突然間就忍不住眼眶發紅，淚流滿面。
沒有一步步的細節鋪墊、沒有最後潸然淚下中的反轉效果，《李煥英》的票房也不會是今天的水平。
（原版小品中，賈玲也是演一次哭一次）
演員匯集眾長、成熟團隊打磨細節、劇本改編輕車熟路，賈玲導演處女作一炮而紅，恰恰是電影工業化在起作用。
2
什麼是電影工業化？
很多人第一印象裡，高投資大制作、CG特效滿天飛、畫面充斥鋼鐵火焰、題材深邃宏大的大制作才能代表電影工業化。
按這種觀點，目前排在歷史總票房榜上的《戰狼2》、《流浪地球》、《哪吒》、《紅海行動》才算是典型的電影工業化作品，而原作來自小品、成本不過億、又是講親情主題的《李煥英》似乎夠不上“工業化”這個詞。
但工業化的最典型特征是什麼？除瞭大機器生產之外，離不開兩個核心點：
標準化、流程化
CG特效是美國電影稱霸全球的“電影工業皇冠”，並不是一天就砸出來的，而是一個環環相扣的工業化體系曠日持久的積累結果。
1972年猶他大學，一個叫愛德溫·卡特繆爾的博士用電腦畫出瞭一隻人手。
1974年，這位老哥博士畢業，論文《細分曲面的計算辦法》，開啟瞭人類用計算機創造三維動畫的大門。
1979年，星球大戰導演喬治·盧卡斯找來卡特繆爾，在工業光魔底下成立瞭計算機圖形部門，並在1984年完成瞭人類第一部完全計算機生成的動畫短片。
兩年後，蘋果喬佈斯買下瞭這個部門，取瞭一個新名字：皮克斯，後來又被迪士尼重金收購，最終成為瞭全世界CG產業的開山鼻祖，才有瞭今天大銀幕裡光怪陸離、天馬行空的幻想世界。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CG特效也是一樣。但中國電影界更多隻是使用maya、3D max、houdini、AE這些現成開發好的成套工具，像套公式一樣應用在具體的電影上。
對比起來，迪士尼為代表的美國電影卻往往會為一部電影自己開發算法與工具出來。
比如，制作CG特效電影經常使用的摳綠幕，迪士尼就自己開發自動摳綠幕方案，無論是透明材質、模糊動態都可以自動摳出來，直接節省90%的勞動時間，還發瞭論文。
在拍《冰雪奇緣》時，迪士尼開發MPM算法，更好還原瞭積雪的動態效果；拍《海洋奇緣》中主人公駕駛帆船乘風破浪的場景時，又研發瞭FAB算法。
這些算法的論文全部發在瞭SIGGRAPH會議上，收錄於頂級期刊ACM Transaction on Graphics中。中科院資料顯示，在此期刊發文為“極難”。
這樣的論文，皮克斯就累計發瞭130多篇，背後的人才、技術、工具、素材積累不計其數。這還隻是皮克斯一傢，整個好萊塢的存貨更是難以想象。
在《哪吒》、《流浪地球》爆火的時候，有人在知乎提問，是不是這就意味著中國電影特效趕上瞭好萊塢水平。
但從兩部電影背後的幕後故事來看，恰恰說明，即便同樣是耗費頗巨的“工業”制作，中美電影之間工業化程度差距之大，遠不止肉眼可見的畫面。
《哪吒》導演餃子就說，當時申公豹長毛的幾秒鐘特效鏡頭，某個特效人員做瞭兩個多月都沒有把這個鏡頭做出來， 挫敗到決定離職，導致項目爛尾瞭。《哪吒》又重新找瞭一傢特效公司，結果，那個離職的特效人員剛好跳槽到瞭這傢公司，又接下瞭自己的爛尾攤子繼續幹。
在特效制作上，中國電影遭遇的人才與工具匱乏可見一斑。
類似差點爛尾的事情，幸虧吳京帶資進組才拍完的《流浪地球》裡也發生過，因為所有東西都需要從零開始，卻要追趕別人已經走瞭五十年的道路。
你還在一根根毛發、一片片鱗甲手工調整，愁得無法交差，人傢好萊塢已經寫瞭一套工具，自動生成、渲染，按照影片需求調整十幾遍瞭。
都是畫面宏大、特效絢麗的大制作，與產學研一體化的美國好萊塢相比，《哪吒》、《流浪地球》給中國電影所暴露出來的恰恰是工業化某方面的積累嚴重不足。
但電影不隻是特效而已，還有演員、故事等等一系列組成，電影工業化的產物，也不僅僅是所謂的CG大片，因為工業化電影也像真正的工業一樣分為：
輕工業與重工業
極其工業化的香港電影產業就能夠說明這個道理。
香港電影最輝煌的七八十年代沒什麼CG，科幻也是極少的題材，但沒人會否認其“電影工業化”水平，因為輕工業也是工業化。
（邵氏電影）
在高速運轉下，小小的香港電影生產體系，演員、編劇、攝影、導演、道具、武指，各自把自己的專業打磨到極致，讓導演等創作者肆意揮灑自己天馬行空的想象力。
那些演技精湛但角色套路化的金牌綠葉隨便拉出來一個都能扛起一個關鍵角色，幾個正反男女綠葉如積木一樣組合在一起，整個電影的敘事框架就八九不離十瞭。
南粵地區傳統戲劇、功夫文化濃厚，一大批科班出身的武打特技演員近水樓臺紛紛投身武俠、動作片的拍攝中。
著名的如七小福、成傢班、洪傢班，這些武打人才在香港電影沒落之後，反而走出彈丸之地，在大陸、好萊塢、日本打出一片天。
好萊塢不用多說，連劍道、空手道盛行的日本，《浪客劍心》、《死神》、《王者天下》，近年數得著的漫改大片武指全是甄子丹的甄傢班——主要成員是日本人。
這種遍之四海而皆準的標準化、流程化才是電影工業化的最典型特征。
（占地18.6萬平方米的邵氏片場，成就瞭多少人的明星夢、武俠夢）
在體系支持下，海量低成本的香港武俠片、喜劇片、警匪片、劇情片充斥著全世界的電影院、錄像廳，一部部百裡挑一的經典港片也層出不窮。
與CG技術一樣，武術指導正是香港電影輸出世界的標準化工具，極大降低瞭各國動作片的門檻，同樣代表著電影工業化水平。
無論是武打、CG還是喜劇演技，所謂電影工業化，不是一次性砸多少錢，費瞭多少功夫，搞瞭多少高科技，而是在標準化、流程化的工業運轉流程下，各路人才深耕多年後的駕輕就熟。
3
中國電影差在哪？
有人說是插在過度娛樂與搞笑，有人認為是電影工業化不足，在《你好，李煥英》這裡，按照某些人的觀點，這兩個問題合二為一：
因為你過度娛樂與搞笑，所以拖累電影工業化，又因為電影工業化落後，才有瞭低成本喜劇片的機會，成瞭惡性循環。
真是這樣嗎？
把工業化=好萊塢特效大片的刻板印象去掉，就明白瞭，中國其實不缺電影工業化的基本條件，甚至在特效上，除瞭比不上為整個行業開天辟地的好萊塢頂尖水平，水平其實不差，最起碼不比韓國、印度差。
（拿下四座奧斯卡小金人的《寄生蟲》）
很多美國電影電視大制作，比如《權力的遊戲》、《速度與激情》系列、《2012》、《環太平洋》，很多都是國際大牌特效制作公司在中國的分公司雇一幫中國人大量參與完成的。
比如，為《變形金剛5》制作特效的中國公司叫 Base FX，雖然老板是一位美國人，但公司實際就在北京三裡屯，450名員工基本都是中國人。除瞭《變形金剛5》，《環太平洋》《星球大戰 ：原力覺醒》《美國隊長2》《星際迷航：暗黑無界》都有他們的參與。
即便有這樣的基礎條件，為什麼中國電影與周邊比如韓國電影的差距，還是肉眼可見？甚至不斷拉大呢？
查一下近年中國電影票房總榜，可以發現中國內地電影歷史票房總榜上的前20位，國產電影16部，其中喜劇電影占瞭一半。從21~40位，隻有13部國產電影，其中七部國產片是喜劇。
再往後，就是好萊塢電影的天下瞭。
退一步講，如果真按某些人說的，《李煥英》等喜劇電影代表中國電影工業的倒退，那麼他們認知中的“中國工業化電影”，整體上才更加拉胯。
為什麼喜劇電影扛起瞭中國電影的大半江山？
淺層次的原因，是中國電影的黃金季節是五一、十一、暑假尤其是寒假春節，適合合傢歡的喜劇片自然占瞭天然優勢。
如果說《哪吒》、《流浪地球》追求的那種“電影重工業”，中國差好萊塢還很遠，需要進一步長期的耕耘才能追上；那麼在《李煥英》為代表的“電影輕工業”上，中國其實沒有理由落後，實際上也沒有落後多少。
美國人積累CG技術五十多年，中國的喜劇、相聲小品藝術，在表演技巧、人才體系也有上百年的積累，儲備瞭無數可以應用在光影藝術中的素材與資源，可以駕輕就熟地在大熒幕輸出一個成熟的好故事。
所以，中國電影工業化，首先在喜劇片——電影輕工業這裡率先成熟，才會出現開心麻花、《唐探》、《人在囧途》等系列喜劇，以及《李煥英》這種第一把就摸到天胡的票房奇跡。
至於其他題材，劇情片、動作片、歷史片、戰爭片，為什麼中國電影行業目前還很難拍出引發全民共鳴的電影？歸根到底，是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審美能力與精神追求，與逐漸落後、腐朽的影視文藝圈之間的矛盾。
中國電影工業化缺的不是硬件、不是演員、不是CG，而是烏煙瘴氣、夾帶私貨、油膩價值觀泛濫的中國電影行業實在是摸不準這個時代中國人到底需要什麼精神食糧。
連市場需求都搞不明白，再先進的設備與流水線，又有什麼用呢？
不是中國電影工業化不行，而是你的工業化電影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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