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與傢庭】繼父

阿照跟她的爸爸一點都不親,就連“爸爸”似乎也沒叫過幾次。

這個爸爸其實是她的繼父。媽媽在她4歲的時候離瞭婚,把阿照托給外婆照顧,自己跑去北部謀生。

阿照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媽媽帶瞭一個男人來,說是她的新爸爸。不過,她不記得那時候是否叫過他,記得的反而是那男人給瞭她一個紅包,以及她從此改瞭姓。改姓的事被同學問到氣、問到煩,所以這個爸爸對她來說不僅陌生,甚至從來都沒好感。

一直到初中三年級,阿照才被媽媽從外婆傢帶到北部“團圓”,而且聽說還是那男人的建議,說以後如果要考上好大學,她應該到北部來讀高中。那時候媽媽和那男人生的弟弟都已經上小學瞭。

男人不久之後從軍隊退瞭下來,在工廠當警衛,有時日班有時夜班;媽媽則在同一傢工廠幫員工辦夥食,早出晚歸,一傢人始終沒交集,各過各的。

不久之後,阿照考上臺北的高中,租房子自己住,即便假日也很少回去,寒暑假也先往外婆傢跑,通常都要快開學瞭才勉強回去住幾天,順便拿生活費和註冊錢。

外婆在阿照大三那年過世,不過,之後的寒暑假,阿照也同樣很少回傢。她給自己的理由是要打工、讀書、談戀愛,其實自己清楚真正的原因是對那個傢根本一點感情也沒有。不過,不知道是不是親生的兒子太不成材還是怎樣,那男人對待兩個孩子有很明顯的差別待遇,比如跟兒子講話總是粗聲粗氣,對阿照則和顏悅色,過年給的紅包永遠阿照的比較厚,兒子隻要稍微嘟囔一聲,他就會大聲說:“你平常拿的、偷的難道還不夠多?”

阿照大學畢業申請到美國學校的那年,他從工廠退休。媽媽原本希望阿照先上班賺到錢才出去,沒想到他反而鼓勵她說念書就要趁年輕、一鼓作氣,說他的退休金可以拿去用。“不然最後說不定被那個王八蛋找各種理由拿去敗光光!”他說,“女兒哪天拿到美國學位,至少我臉上也有光。”

阿照記得那天她跟他說:“爸爸……謝謝!”不過,才一說出口就覺得自己可恥,因為在這之前她不記得是否曾經這麼叫過他。

從美國回來後,阿照在外商公司做事。弟弟在她出去的那幾年好像出瞭什麼事,音訊全無,連幾年前媽媽胰臟癌過世都沒回來。孤孤單單的爸爸也沒給阿照增加什麼負擔,他把房子賣瞭,錢交給阿照幫他管理,自己住到老人公寓去。

阿照也一直單身,所以之後幾年的假日,他們見面、聊天的次數和時間反而比以前多很多。有一天阿照去看他,他不在,阿照出瞭大門才看到他坐計程車回來,說是去參加一個軍中朋友的葬禮。阿照陪他走回房間的路上他一直沉默著,最後才跟阿照說可不可以幫他買一個簡單的相機,他想幫幾個朋友拍照,理由是:“今天老宋那張遺照真不像樣!”

後來阿照幫他買瞭,之後也忘瞭問他到底用瞭沒,或者拍瞭什麼?

去年冬天他過世瞭。阿照去整理他的遺物,東西不多,其中有一個大紙盒,阿照發現裡頭裝著的是一大疊放大的照片和她買的那部相機。相機還很新,也許用的次數不多,更也許是他保護得好,因為不僅原裝的紙盒都還在,裡面還塞滿幹燥劑,並且罩上一個塑膠套。

那些照片拍的應該都是他的朋友,都老瞭,背景有山邊果園,有門口,有小巷,也有佈滿鵝卵石的東部海邊,不過每個人還都挺合作,都朝著鏡頭笑,就連一個躺在病床上插著鼻胃管的老伯伯也一樣,甚至還伸出長滿老人斑的手臂,用彎曲的手指勉強比瞭一個YA

阿照一邊看一邊想象著他為瞭拍這些照片可能經歷過的孤單的旅程……想象他獨自坐在火車或公路車上的身影,他在崎嶇的山路上躑躅的樣子,他和他們可能吃過的東西、喝過的酒、講過的話以及最後告別時可能的心情。

當最後一張照片出現在眼前的時候,阿照先是驚愕,接著便是無法抑制地號啕大哭。照片應該是用自動模式拍的,他把媽媽、弟弟,還有阿照留在傢裡的照片,都拿去翻照、放大、加框,然後全部擺在一張桌子上,而他就坐在後面用手環抱著那3個相框朝著鏡頭笑。

照片下邊就像早年那些老照片的形式一般印上瞭一行字,寫著:“魏傢闔府團圓,2009年秋。”

阿照說,那時候她才瞭解那個男人那麼深沉而無言的寂寞。

—摘自《這些人,那些事》,譯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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