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東面面觀丨利比亞之殤

如果要用最簡單的表述來涵蓋利比亞近十年所發生的一切,那就是:

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傢打著“拯救利比亞人民”的旗號出手推翻瞭卡紮菲政權,也一手把利比亞人民推進瞭到如今已經愈發看不到出口的深淵。

近期,在國際社會各方的努力推動下,多輪利比亞問題的會談通過線上線下的方式在多地先後展開,會議組織者和與會者們也多次對外提到瞭這些會談在政治、經濟及軍事三方面所取得的進展。而上月中旬在突尼斯,雙方代表更是一致同意將於2021年12月24日舉行利比亞總統和議會選舉。

選舉的日子都已經能精確給出,在不少人看來,利比亞問題距離真正解決似乎已經不遠瞭。

△11月13日在突尼斯舉行的利比亞政治對話中,利沖突雙方代表同意在2021年12月24日舉行利比亞總統和議會選舉。

但,情況真的是這樣嗎?

長期關註利比亞局勢的人應該能記得,在2011年10月20日卡紮菲身亡後,利比亞於次年的7月7日就完成瞭自1969年伊德裡斯王朝被推翻後的首次選舉。而在這次選舉後不到兩年,也就是2014年6月,利比亞再次舉行瞭選舉。也就是說,如今國際社會指望利比亞能在明年底順利完成並借此讓國傢走上正軌的事情其實是利比亞在好幾年前就已經做過的事,而且還是兩次。

另外不得不註意的一點是,目前談判所取得的進展,基本都圍繞在“采取何種機制解決問題”這個層面,但當雙方的討論一觸及問題本身的時候,談判便立馬卡殼。比如說在突尼斯,雙方在確定過渡階段執政候選人名單這一關鍵問題上直到當輪談判結束都無法達成共識。

但換句話說,即使談判真的達成瞭共識,那也未必一定就代表瞭什麼。畢竟雙方2015年12月在摩洛哥斯希拉特都已經在當時被外界視為利比亞最終的和平協定——《利比亞政治協議》上簽過字瞭,但後來又怎樣瞭呢?

△2015年12月17日,利沖突雙方代表在《利比亞政治協議》簽署後於會場握手致意。時任聯合國利比亞問題特別代表馬丁·科佈勒表示,協議的簽署“開啟瞭利比亞歷史新篇章”。

恰恰就是在這協議簽署後的這幾年,利比亞東西部沖突雙方的鬥爭開始步步升級,雙方都指責對方首先破壞協議,並終於在去年忍無可忍再次拳腳相向,一邊是“國民軍”高喊“三天解放的黎波裡”、另一邊則是民族團結政府以“憤怒火山”行動死磕,雙方打打停停一直到今年6月才迫於國際社會壓力沿“蘇爾特——朱夫拉”一線暫時收瞭手。

看到這裡,是不是有種畫風突變的感覺?

那,利比亞是如何走到瞭如今的地步呢?

首先還是得簡單說一點利比亞的歷史。

利比亞國傢的形成並不是民族過程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而是在特定歷史背景下,在殖民列強劃定的政治疆域內,被人為、強制地從外部設定並形成的。

△利比亞1951年獨立前,其所轄三地的黎波裡塔尼亞(現的黎波裡為中心的西部地區)、昔蘭尼加(現班加西為中心的東部地區)和費贊(現南部地區)基本上是自成一體,各自為政的情況。

此外,利比亞另一個顯著的獨特之處在於,利比亞境內存在著大大小小數百個部落,而部落可以說是利比亞社會的最基本構成單位。大多數利比亞民眾的部落意識都相當強烈而國傢意識則明顯淡薄。一直以來,部落因素都是利比亞國傢政權建設和安全治理方面的一個關鍵性變量。

卡紮菲在位42年,通過強硬的行事風格和高超的政治手段,讓利比亞在國傢層面基本保持瞭穩定。而且其在執政的一些時期,也采取瞭很多措施來構建國民的民族意識和國傢意識,比如其曾推行的一系列“去部落化”的做法。雖然效果有限,但這種嘗試對於整個國傢的長遠發展來看仍然是值得肯定的。

但隨著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傢出於各自利益在2011年對利比亞局勢橫插一腳,卡紮菲政權被推翻、利比亞社會幾乎直接被打回最初一盤散沙局面的同時,利比亞作為一個整體而繼續發展的可能性也基本已經在這時被斷送。

就是從這時起,各種掛著“利比亞”名頭的代表著不同勢力的權力機構開始一一粉墨登場。盡管它們都叫“利比亞”也都代表著一部分的利比亞,但事實上它們誰都不能真正代表整個利比亞。

△BBC報道《三個政府在利比亞上演權力爭奪》截圖。2016年時,由於在新政府成員名單問題上存在分歧,利比亞救國政府以及利比亞東部臨時政府均拒絕向受國際社會承認的利比亞民族團結政府移交權力,一度制造瞭一個國傢同時出現三個政府的“奇景”。

時至今日,利比亞已經“成功”結束三個政府並立的狀態,轉而穩定在東西部兩個政府兩個議會對立的局面。西部的民族團結政府和支持它的武裝力量控制首都的黎波裡等西部地區,國民代表大會則與“國民軍”結盟,控制東部和中部地區、南部主要城市及西部部分城市。民族團結政府獲得聯合國承認,得到土耳其和卡塔爾等國支持;“國民軍”獲得埃及、俄羅斯、法國、沙特阿拉伯以及阿聯酋等國支持。

是否感到瞭一陣撲面而來的混戰既視感?

這一切仍然要拜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傢所賜。

當年軍事幹涉後發現局面失控隨即抽身離開,在利比亞留下的巨大權力真空讓這個北非的富庶之國一步步瓦解在瞭外國勢力在這片土地上的角力和博弈中。

最後,利比亞的將來會怎樣?

九年前,當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傢以“民主和自由”之名推翻卡紮菲政權的時候,利比亞人民曾經無限暢想過自己將會擁有怎樣的美好未來。

但可能最狂野的想象也不會料到,有一天,這個已探明石油儲量非洲第一的產油國竟然會經歷油荒——武裝沖突導致的石油停產讓排隊數小時就為瞭加上一箱油成為一種日常;這個人均收入一度位列非洲第一的富國還會遇上錢荒——東西部政權內鬥帶來的現鈔短缺讓老百姓的存款成為瞭賬戶上取不出來的一堆數字。那用刷卡或電子支付不行嗎?對於一個一天多數時間都在停電的國傢來說,這顯然是想多瞭。

但隻要一提起腦袋上不知什麼時候就會落下民兵組織火拼時胡亂射出的炮彈這事,上面說的這些又立馬成為瞭不值一提的小事。

我曾在14年和16年兩次前往利比亞采訪,最深刻的感受之一,無疑是隨著開始逐步意識到這個“美好未來”竟然是如此的不堪,懷念卡紮菲時代的利比亞人也是越來越多。

△網上流傳的一組非常著名的照片。一位利比亞青年將自己在利比亞多地相隔18年拍攝的照片成組曬出,引發瞭眾多親歷這場利比亞之變的人們的唏噓和感慨。當你細看照片上標註的年份數字時,你是否也能體會這份希望時光還能倒流的哀傷?

後卡紮菲時代的利比亞,在大方向上其實一直是照著以西方國傢為主導的國際社會給出的那套西方民主模式的路子在走。但蹉跎將近十年,國傢統一進程卻依然眉目不清。 這也讓有些人終於意識到,西方的那一套至少目前在利比亞根本行不通,因為利比亞的社會結構並不具備民主轉型的條件。

想明白這一點的人當中有一個叫哈夫塔爾——利比亞“國民軍”領導人、同時也曾經是卡紮菲的老部下。於是乎在去年,他下定決心效仿卡紮菲當年的路數,用強硬手段來徹底收拾幹凈利比亞如今的爛攤子。但就在他眼看立馬要拿下的黎波裡完成計劃的關鍵時刻,某地區強國的強勢介入瞬間扭轉瞭戰局。而當他的部隊被對方更為先進的無人機和導彈打得丟盔棄甲差點連原先的地盤都要喪失殆盡時,幸虧另一地區強國及時出手並撂下狠話,才暫時穩住瞭局面。

所有目睹這一出大戲的利比亞人,包括國際社會的諸多看客,此時才突然意識到,原來哈夫塔爾真正的對手其實既不是利比亞國內的伊斯蘭勢力也不是西部的民族團結政府,而是站在它們背後的那些地區強國以及某些更厲害的超級大國。而與此同時,哈夫塔爾也同樣隻是一個需要依靠身後外國勢力並在很大程度上受制於人的臨時代理人。

△英國《衛報》:“特朗普助手在餐巾紙上畫出將利比亞一分為三的解決方案”。根據目前媒體公佈的信息,美國總統特朗普外交政策上的前助手塞巴斯蒂安·高爾基最早提出瞭劃分利比亞這一解決方案。2017年,他曾在一張餐巾紙上畫出瞭一個分為三個區域的利比亞地圖,並稱這是解決利比亞沖突的唯一途徑。

事實上,將利比亞重新分成三個國傢以解決利比亞問題的這一設想,已經以非正式的形式存在瞭很久。而且各類信息顯示,包括聯合國在內的多個解決利比亞問題的參與方都已經認真研究過這種方案的可行性。雖然所有相關方面對外均對此表示否認,但有分析認為,原因隻是在於沒有人想被冠以“分裂利比亞的罪人”這一名號,但有關這一方案的傳聞不斷在不同場合傳出,這本身已經證明瞭這一設想的實際存在。試想,如果利比亞問題繼續久拖不決,而利比亞各派背後的外國勢力若能通過三分利比亞的方案實現各取所需並在利益分配方面達成一致,那麼可以想見的是,利比亞註定早晚將會進入這樣的局面,因為弱國從來就不會真正擁有決定自己命運的權力。

誰也無法預測三分利比亞的方案是否會成為利比亞人民苦難的終點,但可以肯定的是,一切都還需要時間。而在到達那個或許還有的光明美好的未來之前,獨自在這漫漫長夜中忍受黑暗煎熬的,隻有這片土地上那無辜和單純的人們。

記者丨陸雋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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