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5元旅店的女人們

在吉林市,有一傢開瞭24年的女子旅店。以前,花兩元便能在這兒住一晚,來的多是被傢暴後逃出來的女人,現在房費漲到瞭五元,住客幾乎都是農村進城務工的單身女人,也有下崗的女工。有人睡瞭一晚就走;有人把這裡當成落腳地;還有人在這裡“養老”。

全 文7575字 ,閱讀約 需15分鐘

新京報記者 肖薇薇 編輯 胡傑 校對 柳寶慶

11月11日傍晚,背著鼓囊囊的行李包,女人推門走進旅店,掛斷電話,手凍得通紅。這是鄭秀娟來吉林市的第八天,還是沒找到活兒,她瞞著傢人住在這傢五塊錢一晚的旅店。

“來住宿嗎?”燙著棕色短卷發,穿著牛仔馬甲和黑色絨衣的小個子女人,趿拉著鞋從門口的小屋走出來。

這是旅店的老板孫二娘,今年68歲瞭,她每天透過小屋玻璃窗打量著每一個進店的女人,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有錢就交,沒錢拉倒。”在住客眼裡,這個小個子女人性格潑辣,像《水滸傳》裡的孫二娘。

開業24年來,旅店住客幾乎都是農村進城務工的單身女人,也有下崗的女工。她們中最年長的超過70歲,最小的剛過30歲。

以前,花兩元便能在這兒住一晚,來的多是被傢暴後逃出來的女人,“把這裡當成瞭避難的地方”。孫二娘記不清,最多時一晚住過多少人,隻記得以前大通鋪上躺滿瞭人。

在過去10年時間裡,房費從兩元漲到瞭三元、五元,來這裡住的人少瞭——“幹一天活,活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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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難所”到落腳點

11月11日傍晚,女子宿舍或坐或臥的有四個女人。

劉桂蘭是高低床的下鋪,她倚靠著墻坐在陰影裡,身旁放著一隻收音機,放著戲曲的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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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月13日晚,熄燈前,女子宿舍的住客坐在一起嘮嗑。新京報記者 肖薇薇 攝

劉桂蘭額頭留著兩縷黑色劉海,往後紮起的黑發間,顯出一小圈白色的發根,她今年77歲,是宿舍裡眼下年紀最長的一位。

她已經斷斷續續在宿舍住瞭二十多年。這是劉桂蘭來到這座城市的第一個落腳地。

老伴患癌去世後,傢裡為治病背瞭一屁股的債,兩個兒子出門學瓦匠和木工,女兒也在外地打工。十多畝的苞米地,苞米兩毛錢一斤,除去種子、化肥等成本,剩不下幾個錢。

莊裡幾個女人進城打工回來時告訴她,城裡有活兒幹,能掙錢。她賣瞭傢裡的土房,還上一部分債,揣著幾十塊錢,收拾幾件舊衣裳去瞭吉林。

50歲的何芳刷著手機屏幕聊天,丈夫去世後,她出來打工,在附近一傢飯店上早班,每天從早晨7點上到下午五點。

65歲的鄭秀娟則用手機跟孫女視頻。她這一趟來宿舍住瞭有八天,一直沒接到活兒。她個頭高,豐腴壯實,力氣大,“以前基本上沒愁過活兒,有時半天一天就能接到活兒”。

這一趟鄭秀娟出來得晚。在傢掰苞米二十來天,她的雙手十指被割出細細長長的口子,一沾水就疼,指甲縫兒留下搓不掉的黑色印記。她休養瞭幾天才來找活兒。正趕上農忙結束,農村來掙錢的人多起來,“找活兒就難瞭”。

裹著被子躺著的張清64歲,她頭發灰白,面色顯得暗黃,額頭上有幾道深深的褶皺。在幾個女人裡,她是被傢暴多年後,“凈身出戶”後孑然一身來到瞭這間宿舍。

在老板孫二娘印象裡,剛開店時,住客幾乎都是這樣的單身女人。她們多是被傢暴後逃出來的,有人還帶著幾歲的孩子,“把這裡當成瞭避難的地方”。

孫二娘記得,剛來宿舍的女人幾乎都不說話,神情疲倦,有人累得躺下就睡,有人偷偷抹眼淚。“沒有人問起傷心事,大傢都明白,那個年代的人都很苦。”

“雖然叫宿舍,其實就是個旅店。五六十歲的女人,地裡沒活兒的時候,出來掙幾年錢,找活兒時上這兒住幾天。”

新的住客來來往往,孫二娘很難記住她們每個人的樣貌。“現在來這兒住的都是農村來的沒錢的女人,比起十幾二十年前,生活好太多瞭。掙著錢瞭,女人傢庭地位也高瞭,也不能被傢暴,在農村,離婚的女人也沒人說閑話,很快能開始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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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啥都幹到“挑活兒幹”

11月13日,天色微亮,鄭秀娟起身,摸出包裡的牙刷牙膏,她擰開水龍頭,俯下頭張口接水,水流細小冰涼,快速“刷刷”幾下刷牙漱口,雙手捧水拍在臉上,狠搓幾下。然後從包裡摸出梳子,站在門廳墻上掛著的大鏡子前,沾點水抹上前額的頭發,仔細往後捋順頭發,緊緊紮起。

三兩下疊好被褥,穿上大衣,戴好圍巾,剛過6點一刻。她背起鼓囊囊的大包,側身往外走。見孫二娘屋裡亮起瞭燈,鄭秀娟對著玻璃窗小聲說,“今兒肯定能下戶幹活瞭,不得來住。”

昨天,傢政中介給她介紹瞭一傢保姆活兒,她要去那傢看看情況。中介說,這傢老人身體不錯,陪老人聊聊天,做做傢務就成,要合適讓她趕緊上工。

鄭秀娟在樓下小吃店喝瞭兩碗粥,中介還沒開門。十字路口零星站著等工的人,有個五六十歲的女人拿著硬紙板,寫上“幹零活,刷塗料,打掃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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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林市勞動力市場舊址,招工小黑板前站著等工的女人。現在傢政服務成為這些女工工作的主流。新京報記者 肖薇薇 攝

每天,鄭秀娟和二十幾個女工擠在這傢中介的屋子裡,從早晨七點,到下午六點,平均隻有五、六個雇主來招工。這些天價錢壓得很低。1500元一個月的傢政工作,都成瞭搶不著的“俏活兒”。剩下的大多是照顧臥床、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活兒重,工資開得卻比往年低幾百塊錢。

傍晚天色暗下來,宿舍亮起燈,鄭秀娟背著鼓鼓的大包推門進來,圍巾胡亂裹住臉,頭發凌亂,臉凍得通紅,眉頭緊皺,對著門口小屋玻璃窗,聲音嘶啞,“二娘,今晚還住這兒。”

對於鄭秀娟而言,沒活是沒接到好活。她們會挑活兒,待遇好、輕松的“俏活兒”難搶。

但劉桂蘭、張清等早一批來宿舍的女人,她們幾乎沒有挑過活兒,“有什麼活兒都去幹”。

劉桂蘭沒識幾個字,隻能賣力氣,她幹過工地上的活兒,挑磚抬石灰比地裡的活重得多,她也在附近的飯店打零工,刷一天碗,從早上4點到深夜,累得直不起腰,能掙到十塊錢。

秋天去一百多公裡的黃松甸摘木耳,她坐著摘四五個小時,鞋子都浸濕透,換雙襪子又回去繼續摘,幹幾天遭不住瞭,起瞭一身的疹子,她就去藥店買瞭最便宜的消炎藥膏抹抹。

歲數越來越大,對這些女人來說,找活兒時,首選都是保姆和飯店服務員。

那時還沒有傢政中介,起初,這些工作對年齡的要求並不嚴苛。特別是保姆活兒,六十多歲的女工照顧七八十歲以上的老人,很是常見。

眼下鄭秀娟明顯感覺到,六十多歲的女工不容易找到活兒,等活的時間越來越長。“一上65歲就更不好找瞭,24小時護理老人的活兒幹不來瞭。”

在醫院協助護士護理透析病人,一天100塊錢,包一餐飯。這在很多人看來是“好活”。但對女子宿舍的幾個人來說“醫院的活兒可不好幹。”鄭秀娟就說她接不瞭護理病人的活兒,她沒上過學,識字不多,藥名都不認識,怕“誤事”。

劉桂蘭在六十歲以後,頭發一點點白瞭,雇主一看便說年紀太大,招不瞭。為瞭顯得年輕,她學著宿舍裡的人,買來兩塊錢一盒的染發膏。每過上幾個月,染黑的頭發裡露出新長的白發,她就再染一次。

15年前,女子宿舍樓下就是吉林市惟一的勞動力市場。早上三四點,找工的人就開始聚集,胡同裡分成兩排,分別站滿挎著包的男人女人,“雇主挑中瞭,跟著走就行”。

2006年,勞動力市場搬走瞭,取而代之的,是胡同裡開瞭十幾傢傢政中介,雇主都與中介聯系。

經歷過勞動力市場的劉桂蘭等人不喜歡現在的雇工模式。“我們那時候才300塊錢一個月,中介費得收50塊錢,來宿舍住一晚就得2塊錢,哪能剩下什麼錢。”劉桂蘭說,起初她不舍得出中介費,在胡同裡站著等活兒,有時站一天,都見不到雇主來問,隻能也找中介。

而現在鄭秀娟幹保姆,一般一個月都能有兩千多元。她們更願意找中介,“第一個月收10%的費用,能管一年的介紹費,有的人幹一兩個月,不合適瞭就回來,中介再給找”。

現在上中介找活,要求拿身份證後,染頭發這一招也不管用瞭。劉桂蘭隻能偶爾接到發傳單、清洗人參這些活兒,但今年清洗人參的活兒也被機器取代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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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工都是為瞭孩子

劉桂蘭花瞭五年多時間還完傢裡的欠債。住宿和吃飯的開銷之外,她不會多花一毛錢。“能不買東西就不買”,攢下的錢都寄回老傢給孩子,冬天時手和臉被凍傷皴裂,她花1塊錢買瞭一瓶雪花膏,後來換成更便宜的袋裝面霜,一次擠出黃豆大小抹在臉上。

後來大兒子、小兒子結婚,劉桂蘭把攢下的錢都給瞭孩子。過瞭幾年,小兒子在一次幹木工活時傷瞭手,她再一次感覺掙錢的壓力。

劉桂蘭說,孫女長大、上學都需要花錢,她繼續打工,想著能補貼兒子一點是一點,“不覺得辛苦,心疼孩子,宿舍裡大傢都是這樣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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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月13日上午,77歲的劉桂蘭用酒精鍋做早飯。新京報記者 肖薇薇 攝

劉桂蘭在老傢的六畝地租賃給瞭鄰居,現在每年收一千多塊錢,加上新農合每年的一千塊錢,勉強夠她在宿舍的食宿費。

沒活兒的時候,她會到街上去撿些廢品,拾來的紙盒整齊疊好,收在床鋪下,存上一蛇皮袋,她拖去廢品站,幾毛錢一斤,能賣幾塊錢。

她在上鋪床板夾縫裡塞滿塑料袋,這是冬天的防寒利器。零下十多度時,腿上裹上塑料袋,再套上棉褲,出瞭門雨雪滲不進來,風吹著也不冷。

外面的飯菜貴,她一般都是自己做飯,用酒精鍋煮菜。床鋪下堆放著土豆、紅薯和一捆大蔥。上個月,她遛彎時在菜場看到土豆三毛錢一斤,個頭不小,比平時得便宜一半,她趕緊挑瞭七八斤抱回宿舍,喊瞭孫二娘一起去,來回幾趟,囤瞭四五十斤土豆。

鄭秀娟老伴身體不好,在農村伺候四十畝地,春秋農忙時候她得回去搭把手。

來宿舍住,鄭秀娟瞞著傢裡人。“現在農村的房子修得敞亮幹凈,瓷磚地面擦得鋥亮。要傢裡知道住這麼便宜的地方,可不得讓趕緊回傢。”

但住貴一點的旅店,她不舍得。比起她之前住過的一些廉價旅店,“這兒幹凈一點,看著有點埋汰,其實睡一晚就知道洗得勤,被子上還有肥皂味兒。”

再來找活時,她基本都住在這裡。有時去雇主傢幹瞭兩天,覺得不合適,又回來住一天找活,像“候鳥”一樣。

鄭秀娟說,之前有一位70歲的女工,身體硬朗,但雇主一看身份證,年紀太大瞭,擔心磕磕碰碰,心裡有負擔,自然更傾向年輕保姆。

眼下她正在這個年齡坎兒上,“心裡著急上火”。

“孫子孫女都在讀書,兒子兒媳打工都累得不行瞭,你說我不打工能行嗎?”六年前,鄭秀娟大兒子結婚,她和老伴給他們拿瞭20萬首付,在老傢買瞭一棟樓房,裝修又花瞭快20萬,小兒子在吉林市工作,也得給他準備結婚和買房的錢。

這些女人們幾乎抱著同樣的想法,年輕時打工養育孩子長大成人,攢錢為孩子買房、結婚,補貼傢用,等到幹不動的時候再“退休”,“老瞭幹不動瞭,就跟兒子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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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要找個伴

在宿舍,她們並不避諱談及男女間的關系。

大概十年前,孫二娘租下瞭隔壁的一套房,又開瞭間男子宿舍,經常有男住客過來串門。

幾天前,有一對在宿舍裡湊成的男女來嘮嗑,倆人在一起時女人59歲,男人37歲。何芳打趣她,“宿舍送瞭她個小男友”。

還住在宿舍的李琴芳也找瞭個伴。孫二娘在女子宿舍的陽臺隔出瞭一間不到兩平方米的“夫妻間”,一張一米二的床占據瞭全部空間。李琴芳倆人住在這裡一個多月瞭,每天的宿費是按兩人收,十塊錢。

這樣的結伴生活在男女宿舍裡不算少見。何芳語氣裡不無羨慕,說起之前住客裡有不少單身女人找到瞭另一半,搬瞭出去。有的結婚瞭,聽說日子過得很好,慢慢與宿舍斷瞭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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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子宿舍一角。新京報記者 肖薇薇 攝

在大傢眼裡,50歲的何芳還是找對象的年紀。有時覺得有對眼的,也有意撮合。

11月18日,吉林市下瞭一夜的雨,開始飄雪。

第二天下午,積雪沒過瞭腳踝。何芳的飯館打烊早,她從飯館打包瞭沒賣完的鹵豆皮和一碟花生米,隔壁男子宿舍的劉大力拎著兩瓶牛欄山白酒和三罐雪花啤酒,劉桂蘭給切瞭兩根大蔥,孫二娘送瞭一盤烀紅薯過來。幾個人難得地坐在一起喝酒嘮嗑。

李琴芳拿他們打趣,“劉哥沒歇過兩天,幹活踏實,脾氣也好,你們喝酒也能喝到一起,幹脆在一起吧。” 劉桂蘭也起哄,“何芳才50歲,正合適找個人。”

聽到打趣自己,何芳和劉大力直搖頭,何芳舉起杯子,“劉哥是我大哥。我現在就等我兒子結婚,我再想自己的事。”

“找有啥用。”張清說,她話少,聲音也小,望著床板沉默良久,從黑色塑料袋裡又捻起一小撮煙草,用白色的煙紙卷起,靠著床頭的梯子抽紙煙,她在床桿處綁起一個鐵盒接煙灰,這是女子宿舍裡唯一的“煙灰缸”。

張清也曾找瞭個男人,是幹活時候認識的,起初他也肯幹活,在工地做小工,時間長瞭,遇著事便脾氣急躁,也會動手打人。後來,張清再不嘗試給自己找個伴,“離開他就不挨打瞭,苦過去就拉倒瞭,就熬過來瞭。”

孫二娘起初並不看好這樣的結合,擔心男人騙女人的錢。但現在看李琴芳兩人感情穩定,她也在改變看法,覺得兩人“過得還很不錯,有個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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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錢就交,沒錢拉倒”

在這間女子宿舍,孫二娘是絕對的主心骨。

20多年前,孫二娘離瞭婚,從酒廠下崗後,在路口支瞭個煙攤,幾年後在這棟樓房裡買瞭一套兩居室,打算留給18歲的兒子做婚房。看著找工作的女人越來越多,那時候附近旅店少,要住宿得走5公裡遠,她想著幹脆開一間女子宿舍。

旅店在1996年開瞭起來,起初收一元住一晚上,孫二娘在十字路口吆喝,“住宿,住宿”。第一晚隻來瞭1個人,第二晚6個,第三晚10個,很快住滿瞭。後來宿費漲到瞭兩元一晚,過幾年漲一塊錢,直到現在的5塊一晚。

開瞭20多年旅店,她還是“摳門”得厲害。

在宿舍,什麼服務都明碼標價。燒一壺熱水1塊錢,用一次洗衣機2塊錢,帶鎖的櫃子十塊錢一個月,給沒有棉襖穿的工人一件舊棉衣20塊錢。有時碰到有住客打包回來一些好菜,她會煮一鍋米飯,“要吃的給兩塊飯錢”。

人一多,睡大通鋪難免會產生些摩擦,吵吵鬧鬧是宿舍的常態。特別是夏天,宿舍裡沒有風扇,人挨著人更悶熱。有人東西亂放,有人說些閑言碎語,爭執起來誰都不願讓步。這個時候,就需要孫二娘去主持公道。“吵什麼,有這時間不如自己去找活兒。”孫二娘嗓門兒亮,宿舍裡會瞬間安靜。

每天熄燈前,孫二娘走到高低床前,伸出手,挨個收費。一張5塊錢或10塊錢的紙幣丟在床上,孫二娘拿起撫平。

很多人還是喜歡這個潑辣女人,孫二娘常領著宿舍一幫女人去幹零活,“宿舍住滿瞭一天也就四十來塊錢,可不得多幹點活。”給新蓋好的大樓做清潔,二十多層樓,能幹上好幾天;也去水泥廠種樹,大冬天給企業發傳單,最少時20塊錢一天,最多時一天能掙100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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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月19日,旅店老板孫二娘在縫被褥。新京報記者 肖薇薇 攝

宿舍裡不管多大年紀都跟著去。天沒亮都興沖沖起來,到地方雇主看到都是一些老太太來,不太樂意。孫二娘趕緊說,都才“五十多,幹農活顯老。”說瞭一籮筐好話,雇主才同意。

幹活兒時,她把力氣最弱的女人安排在自己旁邊,“都不容易,能互相搭把手就搭把手。”深夜回來女人們坐床上,孫二娘挨個給大傢發工資。“活多辛苦,想到晚上就能開支,沒有不樂呵呵的。”

“有錢就交,沒錢拉倒。”遇到幾天沒上工的,交不上房費的,她念叨一句,又喊,“八點半熄燈啊,早點睡覺,明天早起幹活。”

有人接到中介電話,雇主臨時有事,要提前去上工。她囁嚅著問能不能退房錢。孫二娘爽快,“退你一半錢,你先去看看,不行再回來,再給我就行。”

“她比誰都心軟,對我們有操不完的心。”劉桂蘭記得,隔天看見有招工,孫二娘跑進來,“這個活你去不去?別嫌錢少,不幹一分錢都掙不著。”

過瞭花甲之年,孫二娘的腰椎間盤突出和關節疼痛不再允許她接零活,她才停下來。她開始信佛,小屋裡整日傳出佛經的聲音。

在10年前和記者聊天時,孫二娘提到自己的心願,希望改造這個宿舍,把舊的床、褥子都換掉,墻要刷上那種淡淡的蘋果綠,地上鋪上光滑的瓷磚,養上幾盆花——像真正的“女人的宿舍”。

這些心願實際卻難以實現。又10年過去,這間老房子的地板和墻壁變得愈加黢黑斑駁。她數著很多難處,“沒有錢裝修,也怕停業瞭有些人沒地方去。”

她嘗試做瞭一些改變。把被褥換瞭,附近小區的人搬傢,被褥不要瞭都會送來宿舍,她會買來一些紅色、粉色的佈縫上被套。

她在窗臺養上瞭花,向劉桂蘭介紹每一盆的名字,劉桂蘭記不住,瞅見其中一盆開瞭五朵,就介紹給其他姐妹,這叫“五朵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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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宿舍開到‘老得動不瞭’那一天”

雖然住在城市的中心,但事實上,這些女人從沒有與這座城市真正相關。除瞭去打工的地點,她們幾乎都待在宿舍附近,沒有主動去過城裡其他地方逛逛,“那有啥好看的。”

這座城市留給她們的回憶,都與打工相關。在吉林大街,她們為吉林市創建文明城市打掃過街道;吉林火車站新大廳,她們幾年前做過保潔;附近最大的商場開業時她們接瞭“當客人”的活兒,那真是最好幹的工作,進進出出就能掙錢。

2006年,吉林市電視臺的記者戚小光來這間女子宿舍,拍攝瞭五年制作成一部紀錄片,就叫“女子宿舍”。

之後,又有多傢媒體來進行瞭報道。

孫二娘沒看過紀錄片視頻和關於宿舍的報道,她戴上眼鏡,用小手電筒照著手機上的文章,一字一句讀出來,“20多個女人,像沙丁魚一樣,抹佈一樣的床單……哈哈”。

“那時候大傢確實也很苦。”她嘆氣。

但這些報道還是讓這間宿舍得到瞭關註。有好心人給她們送來舊衣服,也有人堅持送一些常用藥品和饅頭。

年初,劉桂蘭回瞭老傢大兒子傢過年,電視上放著疫情的新聞,她隔三差五給孫二娘打電話問能不能過來宿舍。

這是二十多年來,劉桂蘭和兒女相聚最長的一段時間,她說,兒女孝順,每日炕燒得暖暖的,但她總擔心給他們添麻煩。到五月份,有姐妹打電話給她,疫情控制住瞭,她執意回瞭宿舍。

劉桂蘭說,她們留下來的人,大多都是因為孫二娘才選擇住在這裡,不知不覺把這間宿舍當成瞭傢。“有人情味。這裡沒有一個地方像傢,卻給我們溫暖的感覺,心裡頭都熱乎。”

操勞半生的歲月還是在她們身上留下瞭不可逆的印記。她們幾乎都帶著一身的病痛走進暮年。

劉桂蘭有高血壓,有時會感覺心臟不舒服,她不敢去醫院檢查,她想著,等到年紀再大一點,就讓兒子接她回傢。張清走路時雙腿僵直,一彎曲能明顯感覺疼痛,她的腿上總是貼著幾片暖貼。

不久前,宿舍裡一位老姐妹被兒子接走,二十幾年的打工時光被收進一個塑料袋裡,就是她的全部傢當。前幾天,這位姐妹又回宿舍住瞭兩晚,床鋪不夠長度,她得曲起腿,睡在對角線上,早上起來對劉桂蘭感嘆,“還是來這兒睡得更踏實。”

張清已經沒有“傢”可以回。離婚後,她與孩子聯系少,偶爾女兒打來電話,她說,“在這兒都好”。逢年過節,張清也留在宿舍裡。孫二娘吃素,她就包素餃子,一個餃子半個拳頭大,得捧著吃。

“在這兒熱鬧,自在。”張清說,她做好瞭在宿舍“養老”的準備,“幹一天活,活一天,沒活就拉倒”。

孫二娘說,要把宿舍開到她“老得動不瞭”的那一天。

孫二娘的枕頭邊放著幾個筆記本,密密麻麻記滿名字和電話,有一本外殼掉瞭,紙張泛黃。她時不時翻一翻,看到名字時喃喃道,“她現在結婚瞭,過得挺好”、“她年紀很大瞭,要活著得有九十瞭。”

她很少會撥通這些電話。她說,“知道她們日子過得好就行,沒必要再聯系,打擾人。”

有媒體打來電話想來采訪,她皺起眉頭,手機舉到嘴邊,“沒啥好拍的,現在情況都好瞭,都沒那麼苦瞭。”

(文中人物除孫二娘,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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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大傢對於車上的48V輕混系統有沒有什麼瞭解?今天也跟大傢一起來聊一聊48V輕混系統平時我們汽車的電池都是我們通過發動機來對它進行一個充電,然後我們開車燈按喇叭點火聽音樂開空調都需要電力,48伏的輕混系統它又是怎樣的一個電池呢。48伏的輕混系統是不是就像是新卡羅拉裡的那一種能夠純電行駛高端樹的時候就轉為發動機行駛是不是這樣?其實也並不是其實輕混把發動機多餘的力儲存在電池裡它並不能依靠電池進行一個續航,進行一個駕駛必要時輕混還會幫助發…

    2020-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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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上半年銷量跌幅最大的十款SUV 這些車都怎麼瞭

    幾年前,當評論傢們預言SUV市場紅利終會消失時,可能不會想到它會因為一場疫情提前到來。在SUV市場整體下滑的趨勢下,不少依賴著SUV市場高速發展紅利的車型銷量表現更是雪上加霜。 今天,我們來盤點上半年那些銷量跌慘的SUV車型。 斯柯達柯迪亞克 上半年銷量:4621輛 同比下滑76.0% 靠著同平臺和七座的優勢,柯迪亞克在上市之初成功地從途觀L手中切下瞭一塊屬於自己的蛋糕,當時甚至玩出瞭加價提車。但等到同樣基於MQB平臺的探嶽上市,柯迪亞…

    2020-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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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Vander: 歐洲很多時候都是相安無事地在那裡對著刷

    虎撲10月6日訊 今日,外媒Inven Global發表瞭題為《[Worlds 2020] RGE Vander: “We had to adapt how we communicate, how we play and what we play”》(RGE.Vander:和LPL相比歐洲的節奏太慢,很多時候都是相安無事地在那裡對著刷)一文,原文(翻譯)大意如下(未經允許禁止轉載、搬運截圖): 歐洲賽區第一支鎖定…

    2020-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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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請註明出處: 住在5元旅店的女人們 - PUA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