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食產量十六連豐之後 中國為何還要大談節約糧食?
2020年,中國糧食產量將連續第6年超過1.3萬億斤,產能再上一個新臺階。農業農村部總經濟師魏百剛指出,今年全年糧食豐收已成定局,產量將達到歷史最好水平,這也是連續第十六個豐收年。但是,一邊是“十六連豐”,一邊卻是“制止餐飲浪費行為”、“節約糧食”突然成為年末國內的熱點話題,這是為什麼?年產1.3萬億斤的糧食不夠吃瞭?對這個話題,中國農業大學食品科學與營養工程學院教授胡小松顯然很有發言權。早在大約十年前,他就開始關註農產品產後損耗和多環節食物浪費問題,他的研究也為後來人們熟悉的“光盤行動”提供瞭重要的理論與數據支撐。胡小松教授向新京報記者講述,在龐大的人口基數面前,任何人的每一點浪費都可以觸目驚心。“扔五個饅頭的同時,也扔掉瞭一噸水。我們每年扔掉浪費的糧食,是2億人的口糧。”采訪胡小松教授的過程,像在做數學題,那些看上去微不足道的數量,經過一番乘除,都是天文數字,“這就是我們今天仍希望每個人在意糧食、節約糧食的意義。”
琳瑯滿目的能源代價
每天中午12點到12點半,是中國農業大學一食堂全天的用餐高峰,在這裡就餐的學生大約有兩三千人。吃一頓中午飯需要多少錢?有學生告訴新京報記者隻需4.5元,“兩個菜拼一起,再加一份主食,剛剛好。”
“如果學生們來得晚,趕上食堂快閉餐的時候,飯菜還會再打折。”一食堂負責人戴小明說,這是為瞭盡量不讓做好的食物浪費掉。但與此同時,每天查看詢問剩飯剩菜的品類情況,也是戴小明的工作之一,“得知道什麼菜受歡迎,什麼菜不大受歡迎,然後再改進嘛,這也是為瞭減少浪費。”
其實,除瞭涉農專業本身對於糧食的珍視外,農大的“光盤行動”也是有傳統的。少有人知的是,中國農業大學就是全國性倡導杜絕浪費、節約糧食的起源地。
2010年時任全國政協常委的農大教授武維華曾在全國兩會上提出“杜絕食物浪費是保證國傢糧食安全的重要措施,轉變生產方式很大程度上有賴於改變不合理的生活方式。”根據中國農業大學在2006年-2008年進行的調研,保守估算全國每年浪費的農產品總量在20%-30%之間,之後的許多年裡,“在全國開展杜絕食物浪費的活動”成瞭他在政協提案或發言的內容之一。
中國農業大學食品科學與營養工程學院教授胡小松,從2011年開始關註農產品產後損耗和多環節食物浪費問題,他向記者介紹,我國水資源占全球水資源的6%,名列世界第四,但人均水資源量卻位列世界百名之外,僅每人每年2300立方米;我國耕地資源居全球第四,而人均耕地資源隻有世界人均值的三分之一。“簡單形象地說,我們扔掉5個饅頭,就相當於同時還扔掉瞭1噸水。浪費1公斤牛肉,就相當於浪費瞭汽車行駛80公裡所產生的能源。”
“多年以來,我們通過科技以及農民的努力,讓食品市場琳瑯滿目,以巨大的能源、資源代價產出瞭豐富的食物,但農產品收獲後所形成的大量損失和損耗,特別是餐桌上的巨大浪費,就幾乎可以瞬間讓所有增產的努力付之東流。”胡小松說。
人均每天2.54斤糧食夠吃嗎
“其實咱們這個國傢,距離真正吃飽才剛剛過去不久。”胡小松說。
1993年,全國油糧不再統購統銷,糧票正式退出歷史舞臺,這也標志著國內物資匱乏的時代徹底結束,人們終於吃飽瞭飯。
27年之後,全國糧食年產量將連續6年超過1.3萬億斤。如何得知中國人是否真的吃得飽、吃得好?有人習慣於用糧食年產量來計算我國14億人每天的口糧數量,計算結果為2.54斤,這意味著無論老幼,1.3萬億斤的糧食都能保證我國國民的飯碗。
但在專業的學者眼中,這樣的計算方式未免簡單粗暴。
“問題在於,這樣的計算方式,忽略瞭其他農副產品的生產代價。”胡小松向記者舉例,生產1公斤的牛肉,需要7-9公斤的糧食去轉化,生產1公斤的雞肉,需要2.7-3.7公斤的飼料(糧食)去喂養,而1公斤雞蛋呢?“需要有不少於1.7公斤的糧食去喂雞,總的算下來,你知道我們國傢現在一年要吃掉多少肉嗎?就說豬肉,一人一年大約就得吃掉半頭豬。雞肉的話,一人一年得吃掉十隻雞。”
胡小松說,這意味著14億中國人,一年將消費近6000萬噸豬肉,同時也消費近3000萬噸雞肉,還有7000萬-8000萬噸的魚肉。“這些都要用糧食換,當然,還有3700萬噸的食用油,其中近三分之二靠的是進口。”
在當下,年人均糧食400公斤,是國際上認可糧食安全標準線,如果按照這個標準計算,我國年人均糧食470公斤已經高於標準線以上,似乎可以高枕無憂。然而胡小松提醒記者,現狀是,我們生產的兩億多噸玉米,有85%是作為牲口的飼料糧,以及水稻加工成大米產生的大量米糠和小麥加工成面粉所產生的大麩皮,以及進口的一億噸大豆轉化成瞭上千萬噸的食用油,而剩下的豆粕,也成瞭豬牛羊和雞鴨魚的口糧,保障著我國肉蛋奶的需求。
倒退13年,2007年的相關研究數據顯示,當時美國人均食物消費量大約折算糧食量是1046公斤,“如果按照這個數字計算,我們也可以算一算,14億人如果都達到這個水平,我們的缺口還有多少?”胡小松說。
人均1046公斤的糧食折算量,這意味著我國年人均糧食數量需要在現有基礎上再翻一倍多。“而現實情況是,我們的耕地不可能翻倍,水資源不可能翻倍而且隻會越來越少,拖拉機的柴油能耗不可能縮短一半。”胡小松說,我們必須要用更少的耕地、水、農業投入物、能源代價和勞動力,去生產更多、更豐富多樣、更營養安全和更健康的食物。這一切隻有依靠科技進步和創新。
產前損耗觸目驚心
無法開源,但還有太多領域有節流的辦法。
胡小松首先講到瞭農業生產的產前,“我們在種地的時候,這個種子其實也是糧食,如果每畝地能在合理的基礎上少用一些種子,那麼因為我國耕地面積的基數大,節約的糧食數量也會很嚇人。”以小麥為例,我國平原與丘陵耕種每畝小麥所需要的種子數量差異較大,而據國傢統計局數據,我國2019年全國種植小麥的面積為35595萬畝,若每畝地可以節約1公斤的小麥種子,那麼這一季也就省下瞭約3.5億公斤的糧食。這是什麼概念?也就是說,按照我國現階段年人均糧食470公斤來計算,省下這些糧食,就是省下瞭約74.4萬人一年的口糧。
而另一項觸目驚心的浪費發生在收割期。“等到夏收秋收的時候,即便我國主流的收割方式是機械化收割,但在收割過程中也會發生糧食損耗。”胡小松告訴記者,目前一些發達國傢的收割設備,基本可以保證收割損耗不超過1%,而一些國產設備的收割損耗卻在3%-5%左右,能不能著力去提高2-3個分點呢?
為什麼說這個數字觸目驚心?胡小松向記者介紹,現階段我國糧食產量連年增長,每年畝產的增長幅度基本在3%-5%之間。“而這平均3%-5%的損失,也就把好不容易的增產幅度大大打瞭折扣。”
這並非危言聳聽。以稻谷為例,據相關文獻資料顯示,在我國稻谷主產區,無論粳米還是秈米,收割過程中的機械損傷和撒漏損耗都在2.5%-3%之間,而一些小農戶的損耗則超過4%。而據聯合國農糧組織2019年發佈的《世界糧食及農業狀況》,全球約14%的糧食在從生產至零售環節之前被損失掉,在東亞及東南亞,從收獲後到流通階段的糧食損失約有8%。
而在運輸、倉儲環節,蔬菜水果有20%-30%的損耗浪費,也有5%-10%糧食沒能走向下一個環節。
一年扔掉2億人的口糧,匯成這個數字的不僅僅是餐桌上,也包括瞭糧食生產和貯運加工從農田到餐桌各環節的過程。在今年9月份的一次全國人大調研會議中,胡小松發言時強調,食物浪費不僅是餐桌浪費,也可歸為產前、產中和產後。而對於產後領域各環節,長期以來我國在農業產後領域的科研投入和重視程度還遠遠不夠,胡小松認為,在未來,國傢應在戰略層面從宏觀到微觀高度重視農產品收獲後減損降耗增值問題。
越精細越浪費
在接受采訪過程中,胡小松還向記者提及瞭糧食加工環節的損耗數據。他提及存在於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富強粉”,“當時百姓們可能過年的時候才能吃到,比標準粉白一些。富強粉分為兩種,一種叫做‘88粉’,一種叫做‘85粉’,這個數字代表的是每100公斤小麥的出粉率。在每100公斤小麥出85公斤面粉的這個加工層面上,其實已經損失瞭全麥營養綜合的15%-25%。”
“不知為什麼,現在人們要去講究面和米的精,細,白。100公斤小麥隻能加工出70來公斤,或更低。這可是食物營養的大量浪費啊,這種過度加工下,實際上在入口前,小麥的整體綜合營養已經被損失掉瞭50%-60%。”談及這些,年到花甲的胡小松顯得非常無奈,他向記者講述,自己搞不懂,也無法理解為什麼越來越多的人會選擇“麥芯粉”,“感覺百姓們是不是缺少常識到失去理智瞭?”
在加工過程中,除瞭營養代價,人們還需付出能源代價。水稻方面,胡小松講述,從稻米到糙米的加工過程,大米重量減少10%-15%,而營養物質的流失不會超過15%。而當糙米加工成白米,會淘汰一部分碎米,在自身重量減少5%-10%、能耗大幅增加的同時,還會造成30%-50%的營養流失。而國傢標準中卻把一次次碾白等工序冠以“加工精度”的美名,把“一級”,“二級”冠之為“精碾”,“三級”就隻能被稱之為“適碾”,胡小松說,“這樣的標準導向是不是存在誤導?是不是應該盡快改一改瞭呢?”
這不是大米加工的盡頭。要達到消費者滿意的“油光鋥亮”的大米,還需經過兩三道拋光。“每拋光一次,每噸大米就會消耗約20度電的能耗,營養物質也會進一步流失。那麼最終剩下的是什麼呢?隻有碳水化合物和淀粉。”
新京報記者獲悉,自1978年關於大米的國傢標準開始實施以來,經過瞭1986年、2009年和2018年的三次修訂。在2018年的修訂版本中,標準對大米的加工精度設置瞭上限,調減瞭雜質最大限量等指標。但記者也註意到,在一些獲得地理標志產品大米的現行執行標準中,也在加工工藝要求中,表示“亦可有拋光或色選”。
胡小松指出,在人們要求谷物糧食更細、更精、更好看的同時,糧食在加工過程中損失掉的營養也就越多。他向記者強調,所謂“精碾”和加工精度“精”字,描述的隻是加工程度,“在某種程度上,產業用這樣的字眼詞匯,會對消費者產生誤導,這是產業在向不科學的方向發展。”
西方之問與警惕之心
關於中國糧食安全的問題,一直存在著“西方之問”。
1974年,第一次世界糧食會議在意大利羅馬舉行,當時的中國隻有10億人口,多國專傢預測中國不可能以占世界總量7%-9%的耕地面積養活這個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傢。
1994年,時任美國世界觀察研究所所長的萊斯特•佈朗也曾寫書發問《誰來養活中國人》。這本書對中國的農業狀態進行瞭多方面的分析和預測,包括他預言中國在經濟高速發展狀態下,糧食產量將在未來減少五分之一,不足以供給中國人口。
而事實是,在距離1994年之後的26年裡,我國糧食作物產量一直在緩慢增長,總產量將連續6年超1.3萬億斤,這個數字比1994年的糧食總產量增加瞭4000億斤。目前,國內糧食庫存消費比遠高於聯合國糧農組織提出的17%-18%的水平,糧食庫存可以滿足全國人民一年的消費水平。我國用占世界7%-9%的耕地,養活瞭占世界20%的人口。
2020年年初,新冠肺炎疫情蔓延全國,春夏之交重大病蟲害偏重發生,南方汛期時節又遇洪澇,到瞭八九月份,東北玉米產區又遭遇瞭臺風三連擊。很多人註意到,國傢開始宣傳提倡節約糧食、光盤行動。在這樣的節點,重提糧食安全意味著什麼?這個問題在網絡社交平臺上有超過30萬人瀏覽關註。
新京報記者也曾試問胡小松教授同樣的問題,他看懂問題背後的擔憂,答復說,“不用懷疑,我們的糧食很充足。”
於專傢學者眼中,某種角度上,這似乎也是一個“西方之問”。胡小松進一步解釋,西方之問持續瞭幾十年,各種惶恐的聲音甚囂塵上,實際上我們完全可以養活自己,甚至大量出口的農副產品也能養活其他人口。“不過在另一個角度看,這樣的擔憂也不完全是壞事,它也在不斷地向我們敲響警鐘。”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我們永遠都可能會有糧食安全的危機,但這並不是因為供給不足。”胡小松說,即便十六連豐,即便我們如今可以儲備14億人一年的口糧,我國也沒有資本浪費糧食。“縱然富有,所有人也都須知道,我們每天扔掉的食物,是無數辛苦的勞作、科學工作者夜以繼日的付出,還有不可再生的、屬於全人類的資源。”
新京報記者 田傑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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