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不是藥神》到《沉默的真相》,演員譚卓一直是個完美主義者
譚卓喜歡溫暖的人物和豐富有趣的呈現方式。她如果喜歡你,就會慣著你,和你共建一所房子,讓真實而有力量的角色安穩地住進去。
陳舊的出租屋內,昏暗的燈光映著譚卓的側臉。她穿著雪紡襯衫、及踝半裙,面對廖凡的詢問和質疑,見招拆招,眼神凌厲。
這是熱播懸疑劇《沉默的真相》的一場夜戲,譚卓飾演的李靜,正與廖凡飾演的嚴良博弈。出租屋狹小逼仄,在鏡頭拍不到的地方,廖凡穿梭於攝影機、吊臂和墻壁的空隙之間,安靜地幫她走位,還原每一個動態。
整部戲合作下來,譚卓體會到瞭廖凡的標準。
采訪當天,出現在記者面前的譚卓穿著一身黃色秋裝,她的目光始終停在一個無人的方向,語調柔和清脆。曾經叛逆的少女,躲進瞭層疊的面料裡,網上有關她童年漂泊的說法,似乎也偏離瞭真相的軌道。
對話的大多數時間裡,她都坦誠地看著對方,輕微的眼神變化不時顯現,代她發出心底的聲音。
在這雙不沉默的眼眸裡,藏著有關譚卓的真相。
“我們在共同建一所房子”
從幹旱的東北來到潮濕的南方,譚卓的關節好似兜著水。某天下戲,《沉默的真相》裡飾演刑警隊長任玥婷的呂曉霖,準備和同事們出去吃火鍋,正巧被譚卓撞見。導演分明下達瞭外出禁令,譚卓納悶:“你們怎麼可以在外面吃?”呂曉霖答:“導演跟我們說,吃火鍋不要叫譚卓。”
譚卓愛吃,最愛吃火鍋。
在重慶拍戲期間,收工不算晚,她幾乎每天吃一頓火鍋,以至於熟悉的人看瞭劇,都說她胖得臉都鼓瞭。因為吃得多,火鍋裡的油和鹽又厚重,第二天整張臉就腫瞭起來。攝影師盯著譚卓左看右看,總感覺哪裡不對勁。後來導演一聲令下,禁止譚卓晚上吃火鍋。
在團隊同事眼中,譚卓的愛吃彰顯瞭生活的儀式感:她買給大傢的中秋節禮品是大閘蟹,不一定是最貴的,但一定是精心挑選的;出差的空閑時間,她會安排大傢吃喝玩樂,凡事親力親為。
《沉默的真相》劇照 /豆瓣
拍攝《沉默的真相》對譚卓而言,一切都很對。
良好的創作氛圍,激發瞭大傢無限的潛能,各部門配合默契,有限的相處彌足珍貴。譚卓懂得顧全大局,除瞭表演,還會主動溝通角色造型等。她認為,作品是一個綜合體,需要各個部門達成一致,形成合力,才能實現共同的終極目標。
演員寧理經常來找譚卓說戲,探討角色時積極主動。書店見面那場重頭戲需要表現出人物的糾結、壓抑和自我質疑,大傢帶著各自的想法討論瞭很久,一磨就是一整天。
幾條過後,導演陳奕甫讓譚卓再來一條,她欣然接受,並尋求問題的根源。陳奕甫想瞭想說:“剛才那條說話的口型不夠完美。”第一次聽到這種理由,全場在愣神後會心一笑。這話傳入譚卓耳中,則是導演巧妙拿捏的表達方式,“他可能是不想給人太多壓力”。
在現場,沒有任何人幹擾譚卓和寧理,也無人顯出急促的樣子,候場的廖凡亦如石佛般靜穆,陪他們從原本的日戲等到瞭黃昏。劇組上下在開放的環境裡進行純粹的創作,每個人都無比真誠,盡可能地去給予。譚卓覺得,隻有跟對的人在一起,才能做對的事、收獲對的結果。
譚卓用水漲船高來形容他們之間的默契:“我們像在共同建一座房子,你這個零部件不行,也沒有辦法去實現那個宏景,所以至少每個人都是非常敬業的。”藝術之所以不能被機器代替,恰恰是因為人跟人之間的傳遞碰撞出新的火花,豐富瞭表演。她在其中感受到湧動的心意,“這也是為什麼我們那麼希望遇到好的演員、敬業的演員”。
白宇跟譚卓過招次數寥寥,但招招戳人。“我有時候會不好意思說話,擔心太主動瞭會打擾別人。所以見到白宇的時候,我看他一直沉浸在某種狀態裡,也沒好意思打擾。”譚卓以為他本身就是那種不愛熱鬧、不愛說話的類型。
相約咖啡廳的橋段,導演希望譚卓能多給幾種演法,白宇在鏡頭外配合她,一遍遍重復著喝水的動作。“我覺得正是出於對對手的這份尊重,他才盡可能地把自己能做的做好,竭盡所能地給予對手。這是人傢在幫我,我就很感動。”譚卓覺得,白宇也許是用這種方式,默默地給他自己鼓勁兒。
脫下檢察官制服,譚卓發現白宇變成瞭另一個小白,在微信群裡不停地跳出來,異常活潑。後來,她聽人講起白宇,才知道原來那才是真正的小白。“你不說他是90後,我都意識不到,因為他在戲裡面的造型真的顯得挺成熟的,我就挺相信他那個表演狀態。”
這所房子接納一切可能,樂於承載不同的表演方式。譚卓將演員定義為一項創造性的工作,你的情緒怎麼演繹,有時更依賴於即興的反應,“很多表演的實現,並非按部就班或照本宣科,在現場,對手給瞭某個語調的回應,也許就會觸發你的靈感”,這是一個動態的過程。
哪怕是房子裡一個微不足道的部件,在譚卓口中也是值得盛贊的。想聽她客觀地誇誇自己,她卻說沒什麼貢獻。演員的專業度很難用語言表達,它是純個人化的感受和經驗,譚卓更願意做混凝土深處的一根鋼釘,承擔職責之內的壓力。
“時間推著我走”
完美主義者做久瞭,譚卓也會累。
“時間、精力是非常有限的,一直想著事無巨細都能做得完美,然後發現是不可能的,可能會把自己消耗死瞭。”譚卓開始做減法。
“迷霧劇場”起先有兩部劇找到她,拍攝時間離得很近,譚卓自認比較軸,隻能盡量把精力放在一件事上,如果讓她同時研究兩部戲就會很焦慮。最後,她隻接瞭《沉默的真相》,“想讓自己安心一點”。
譚卓是個向前看的人,做選擇時已經想清楚瞭結果可能是好的,如果不好,也要接納。
譚卓認為,演員無論扮成什麼角色,都要呈現一種立體的美感。/由被訪者提供
臨近初中畢業,譚卓學跳舞的朋友要去報考藝校。“我在那之前從來不知道還有藝校,就逃課陪她去瞭,然後被老師發現瞭,回來我怕挨說,就說我也去報考瞭。”開弓沒有回頭箭,她抓緊準備,趕上最後一天報名。學校的影視科有播音主持和表演兩個專業,譚卓兩邊都考瞭第一,選擇權交到瞭她的手上。
“因為我們之前對這些行業都一無所知,傢長就覺得主持人是優雅的,我們就選瞭播音主持。但是後來自己的內心越來越清晰,我就覺得其實這麼乖的工作,好像不太適合我,我有點兒不能安靜地坐在那裡。”升入大學,校長向譚卓打開瞭表演專業的大門,年輕的她心想演員這個工作挺好的,拍戲領瞭工資,還能公費出去旅遊,著實自在,“就是這個原因,想做這個工作”。
2009年,大學生譚卓被選去拍戲,她對光怪陸離的電影世界一無所知,甚至尚未開始專業的表演學習。她不是很喜歡看電視,傢裡沒有圈內人,她也沒有明星夢。“就稀裡糊塗走上這條路瞭,去婁師傅那個戲也是稀裡糊塗就去瞭。”譚卓回憶道。
那部戲就是《春風沉醉的夜晚》,曾被提名戛納電影節金棕櫚大獎,婁師傅是導演婁燁,譚卓飾演的角色叫李靜。然而,譚卓對自己的高起點渾然不覺,隻記得當時學得很開心,看的是最好的電影。拍這部戲時,她對表演的專業性、演員的工作以及行業的深度,隻知皮毛,她單純地按照劇本演,“就是非常本能的,導演喊開始,那我就來完成”。
成熟演員的質變,是一個緩慢的時間變化過程,譚卓覺得“時間推著我走”。
這條路的第一程是話劇《如夢之夢》,譚卓一演就是7年。話劇和影視的載體不同,後者更生活化,在舞臺上則必須有更強大的戲劇張力。“因為觀眾離你很遠,你說像電影一樣給我特寫,眼神裡哪怕很微妙的一個眨眼動作都在傳遞我的情緒、表現某種節奏,在舞臺上是不行的。如果這樣的話,你就像一個擺在那兒的木頭道具。”
通過學習和積累,譚卓總結出瞭自己的方法論,並將其運用到實踐中。走完演員之路的第一程,她用瞭9年。2018年,譚卓以《延禧攻略》中的高貴妃一角,抓住瞭全網的神經。
《延禧宮略》劇照 /豆瓣
“拍《延禧攻略》的時候,雖然我演一個壞人,大傢看我頤指氣使地欺負其他人,但每天我們在現場拍完一條,大傢都笑得不行,覺得高貴妃太逗瞭。”被對的環境和對的人所環繞,譚卓一頭紮進表演裡,盡情刻畫角色。對於外在的許多東西,比如機會和遇到的人,她越發相信命運的安排。
《延禧攻略》的爆紅在他們意料之外,結合此後的經歷,譚卓得出結論:往往結果很好的作品,拍攝過程都是非常愉悅的。《延禧攻略》和高貴妃一角讓更多人知道瞭譚卓,“這絕對可以稱為一個裡程碑”。
此前,譚卓主演的《我不是藥神》已在大銀幕開辟出另一個戰場。譚卓在拍戲前請教瞭身邊的男生,詢問他們如何理解這個職業,她想盡可能充分地傳遞出它背後的信息。
《我不是藥神》劇照 /豆瓣
跳鋼管舞的服裝她前後試瞭好多套,一開始的安全褲設計雖然遮蔽瞭身體,卻減小瞭摩擦力,跳起來很不方便。譚卓也覺得這麼穿還是差點兒意思,要露得更多,才能把人物放到她真實的情況裡。
演員的美是非常立體的
譚卓認為演員無論扮成什麼樣,都會有一種美感,這種美感不是停留在化妝層面的狹隘認知,也不是一張幹凈漂亮的臉蛋,或其他非常具象的存在。哪怕是《暴裂無聲》和《誤殺》裡“扮醜”的模樣,她也覺得特別好看。
美是非常立體的,一方面來自演員自己通過外表所流露的內心之美,另外一方面是角色的美,兩者共同組成完整的美感。
在待播劇《危機先生》中,譚卓飾演的女律師袁未鮮亮優雅,她和主創們一起,依據人物線索去塑造她。開機前,譚卓特地找到知名律所的好朋友,去觀察他們的生活狀態,她不希望在這類職業化的領域裡,總是呈現一種“僵化思維模式的形象”。
律師並非時刻嚴肅,經過觀察,她發現真實生活裡面,這一領域有很多有趣的人:“男生瀟灑,風度翩翩;女生幹練,風情萬種,畫著紅唇,戴金絲框眼鏡,穿短裙,留長發。”
譚卓希望在作品裡還原生活中真實而有特色的人物,比如近期上映的電影《一點就到傢》,譚卓扮演一位霸道總裁,是資本的代表。這個似曾相識的故事主體經導演許宏宇之手,變得不落俗套,在溫情輕快的同時,又不乏深刻。“我喜歡這樣的題材,喜歡有溫度的人,喜歡這樣豐富有趣的展現方式。我覺得在表現苦難的時候,不應該隻有沉重,因為我們的人生品格也是非常多面的。”
譚卓希望接到更多有意思的女性角色,尤其是獨立女性以及更有女性力量的人物。她覺得“不應該把中國女性描寫得那麼落後”,作品應該更多地展現女性的多面性,而不隻是描寫婦人、孕婦,或者失戀的小女孩。
通過造型、表演、細節來展現角色
懷抱這樣的願望,譚卓與“李靜”再次相遇。
她睿智冷靜,是整個事件的始作俑者之一,在團隊配合的過程中,起到穿針引線的作用。喜歡玩“殺人”遊戲的譚卓,在《沉默的真相》裡過瞭把懸疑癮,猜測和推理你來我往,擁抱尋找真相的快感。
有別於《春風沉醉的夜晚》裡的同名角色,這個李靜洋溢著女性魅力,獨攬同學和老師的愛慕。人物內心的把控首先以劇本為基礎,伴隨閱讀,李靜的自我逐漸浮現,隨著性格和形象趨向清晰,譚卓摸到瞭演繹的方向。
《春風沉醉的夜晚》劇照 /豆瓣
在塑造角色時,譚卓會根據其傢庭環境、文化程度、所處的時代背景甚至經濟收入,層層遞進,朝人物靈魂深處掘進。李靜登場的每一個場景,都是她真實的自己。
找江陽查案時,李靜剛剛大學畢業,處在青澀和成熟的過渡期,腳下的白色粗跟涼拖,既點明時代,又有女性化韻味,通過造型、表演和細節,“來幫大傢展現這個人是誰”。
演員的職責是尊重人物、還原生活,而不隻是用一個固有的模式把角色像捏泥人一樣捏出來。譚卓曾在北京大學學習西方哲學,起因是她一直在思考和探究這個議題。“但我也不是個好學生,還在留級,實在是因為拍戲沒有時間,也不是個合格的學生。”她創作過一些架上藝術作品,影像和裝置也有涉獵。
這些愛好並不是為瞭幫她出戲:“不是很難走出來,我覺得是比較自然的,在我身上甚至沒有一個關於這種問題的思考,說我準備入戲、我該如何出戲,在我身上不存在。”演員是職業化的,要開始做這個事情,自然會準備好去進入。
命運難以捉摸,踏實地做好每一件事,是譚卓給自己最好的交代。
《我不是藥神》的攝影師王博學,是譚卓和陳奕甫的好友,王博學去《沉默的真相》探班後說,不能慣著導演要多少給多少,那樣會讓他眼花繚亂,而且變得貪婪。可譚卓由衷喜歡和欣賞陳奕甫,她覺得大傢是很對的人,譚卓願意給他更多。
她典型的溺愛始於婁燁,此後多次合作的藝術傢楊福東,也享受過這種優待。有時拍到很晚,楊福東會關心譚卓是否太辛苦,而她卻說:“我覺得開心就好,對我喜歡的人,我就會特別願意給予。”
✎作者 | 薑涵育
原標題——演員譚卓:拍戲就是一群人搭房子
首發於《新周刊》57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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