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瘋不瘋,還是交給女人評價吧 | 原創

好久沒寫展瞭,這一回,來聊聊彭薇。彭薇和她畫的女人是個寶藏。這幾天,彭薇的畫正好在廣東美術館展覽。

今年姐學盛行,有人把彭薇比作乘風破浪的姐姐。彭薇確是姐姐的年歲,用流行詞“氛圍美人”形容她我覺得很契合。她畫水墨湖石、山水,喜歡看美劇和西方小說。也畫鞋子,扇子,她做的卷軸,好看得讓本戀物癖想擁有。這三四年,她畫瞭很多女人。

翻她的采訪,有一句特逗,“我得吐槽一下,別叫我乘風破浪的姐姐瞭,我不想隨浪潮來去,我寧可做海裡的一塊礁石。”

彭薇常到市場買菜,在工作室做飯。礦石顏料通常是隨鍋一起煮的。畫水墨的人說她是現代的,搞現代藝術的人又說她是畫水墨的。可她不在意那麼多形式,最緊要的是做沒人做的東西,要不一樣才有趣。





我學女性主義,常常會讀到一詞female gaze,翻譯過來是女性凝視。

這麼千百年來,寫史,作畫的大多是男人,免不得都以男性視角為宇宙中心——連上帝也是男的,男性凝視成瞭定勢,一種審視的眼光,世人看待、評價事與物的方法體系。

在我們繪畫史,女性凝視近乎空白。女人看男人,和男人看女人絕不一樣。

彭薇畫的水墨是古的。畫的故事、情緒還有女人卻是新的。這些穿古裝的女人,有21世紀世紀的靈魂,斜眼怒視,仗劍復仇。

這一幅,正好在6展廳,《故事新編》和《窺》系列都在這。

男人畫女人,以男性視角想象、窺探、描摹,畫出來的女人大抵不過兩三范式。

第一種女人,她們沒故事意義,隻是佈景,劇情所需的龍套。《重屏會棋圖》——中國畫史最燒腦的畫中畫之一,中年男人個個顯赫,面上在下棋,底下是利益博弈,暗流湧動。

他們背後的屏風,有男人們的精神理想:臥鋪而坐,歸隱山林。妻子與侍女服侍男人入寢。

女人輪廓一模一樣,除瞭因身份服飾稍有不同,誰也無法指認她們。女人安於內室,從不參與外事、不涉足男人們的智力搏鬥。


第二種女人,她們是神女,端莊高潔、嫵媚動人。男人喜愛她們,歌頌她們,可從來隻贊頌她們絕對完美的一面:或嫵媚、或柔順、或嬌俏。

還有一些,傾城美貌,囿於閨閣,等待男人的垂青。“閨怨”女性在這個歷史時刻被定型瞭,成為仕女畫中的一個式樣,在以後近千年裡,被不斷重復和修訂(巫鴻語)。


宋 蘇漢臣 《妝靚仕女圖》局部細節 波士頓美術館

還有一種,女人不過是道德教化工具。養蠶、織作、搗練、裁衣,是儒傢的倫理框架之中“婦德”的一環,貴族女子也得以身作則搞搞場面活。

巫鴻評盛唐名畫《搗練圖》,與其說表現社會生活和勞動女子,不如說它在打造一代理想女性形象,既有儒傢女性之貞潔,亦有宮廷後妃之華貴。

搗練圖 局部

也不是一個將兩性持平的男人都沒有。明清的陳洪綬,是異數之一。

閑話宮事圖,陳洪綬

還有一幅,現今藏於大都會博物館的《乞巧圖》,作者不詳。宴會就要開席瞭,女人還躺在床上不起身,仆人正叫喚她,或許她就是眾人等待的貴婦。懶懶散散,不體貼、不嫻熟——可這樣的女人,才更像人啊。

端莊、矜持的貴族婦女,在這有瞭喘息的空間。

《乞巧圖》局部

彭薇畫裡的女人是嶄新的。

《七個夜晚》,處處都是懸疑。情欲、算計、夢境。好像偷偷從哪得瞭紅樓夢裡的風月寶鑒,潛入女人的閨閣幻境。

《窺》是《七個夜晚》放大版。用超遠鏡頭偷窺男女情欲餐桌:骨頭還撒在桌面,飯碗沒來得及收拾,一男一女,雙腳勾連。意欲纏綿。

誰說女人不可畫春宮?

殺氣隱藏在細節之中。

紅衣女子,披散長發,正欲剪短三千煩惱絲。平常器皿鍋碗之間,藏著帶銀光的冷劍。

彭薇以前不畫人,人隻是她的山水之中的一角。畫沒有敘事才純粹。可這些年,她開始畫故事瞭,她看瞭敦煌壁畫,看瞭意大利濕壁畫。發現足夠真摯,也就能動人。她開始嘗試在單一的畫面裡表現繁雜的故事、復雜的人。

《七個夜晚》是散落在七個院落裡的故事。它來源於彭薇和友人們細碎的夢。夢是黑白的,所以七個夜晚隻得黑白。

到底院落裡發生瞭什麼事情呢?彭薇故意不說清。策展人也不點破。你看見什麼,就是什麼。

情節是破碎的。可每個人,都能感受它的魔力,幾個細節:

女人腳邊有水盤,替老爺刮胡。隻要稍一有力,頭顱掉下。

男女纏綿過後,貓知道一切。男子起身閱信。閣樓下的仆人偷偷議論著主人的風月。

彭薇在每一夜裡,都埋瞭自己的小人像。這躺在樓閣作畫的,是她?

女子正大開窗門,對鏡梳著如瀑的長發。桌上放著筆墨畫卷。這也是彭薇把自己藏到畫中去瞭?

床帳上有一頂閑置的官帽。男主人不知去瞭哪裡。正好,樓底下大門口一男人窩在門前,愁眉苦臉,包袱收拾好瞭。指不定就是他?要去哪呢?還是隻是不想回傢?

女子對鏡挽衣,鴿子飛到她跟前。讓人想起文藝復興的《天使報喜》,天使化身

為鳥,來給女主人報喜。

可緊臨的畫面圖,女人手銜鴿子,愁眉苦臉的。一堆男女在窗外偷聽。也許她並不想要生孩子?

太多未被查明的細節。鬼鬼祟祟逃逸的男女。捂臉深夜狂奔的女子。女人摔碎寶瓶,正收拾爛攤子。大堂正在上演傢族劇,男人癱倒在地,女子掏出利刃。

陰謀詭計,你可以無限揣測——正如文藝復興大師們神奇的壁畫,一隻手指就指明背叛。

另外一間房裡的《故事新編》,原型來自於明代的“婦德寶典”《閨范》。彭薇看《閨范》的插圖驚呆瞭,一個又一個婦女為保名聲貞操,割肉、割耳、自殘軀體。她們面目猙獰,表情誇張,手裡拿著刀和斧頭,這是中國美術史上從來沒有的女性面貌,偏偏出現在《閨范》裡。

彭薇想要放大她們。讓人們重新審視這些情緒。她們緊皺的眉頭,她們緊緊地攥著武器。

“我發現她們被當作典范和英雄,備受贊嘆,就覺得更滑稽瞭,她們非常值得再次被放到當代語境下審視。”

《故事新編》局部 ,紙本水墨,2019

而《七個夜晚》裡,彭薇畫的是女人的恐懼、憤怒、兇殘、詭計、情欲、瘋狂。千百年來,女人的歇斯底裡與苦難絕望被歷史掩埋瞭。彭薇將這些情緒挖出來,還給真實的個體。

天然的誠實,足夠練造佳作。

《七個夜晚》最後一夜。女子付劍,立於高樓之上。手裡揣著天平。她能掌控公義與平衡嗎?她會一躍而下嗎?最後的夜晚,兩邊高樓大廈將傾,樹倒猢猻散,但兩樓之間的平臺樓閣,安逸如初,女人生瞭孩子,看著天上的鳥,一切都沒有發生。

這些女人,有不安、有仇恨,有絕望也有欲望。她們有自己的故事要抒發。溫順與軟弱,不是女人的名字。

女人瘋不瘋,還是交給女人評價吧。女人的美是如何,她們應該怎麼活,她們應該以什麼模樣入畫——在這個世紀,應該有新的答案。

展覽在廣東博物館,隻到7月29日。想去看記得提前預約。如果錯過瞭這次,也沒有關系,這兩批作品有在巡回展演,關註彭薇或許能在別的城市看得到。

Davi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