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本土上的“小不列顛”,如何融入法蘭西?
1491年12月6日清晨,在法國的朗熱城堡的大廳中,一個21歲的男子和一個14歲的女子正在舉行婚禮。
▲位於法國巴黎西南兩百多公裡的朗熱城堡
周圍的人催促著他們加快速度,盡管這場婚禮本身已經過分簡化瞭儀式。雙方在說完婚禮證詞後,又追認瞭一份“對賭協議”——安妮將佈列塔尼公爵領的統治權給予查理八世,而如果雙方無子嗣的話,先去世的一方要將自己的領土給予對方統治。簡而言之,這是一場生育與壽命的比賽。
伴隨著四周人群的歡呼聲,21歲的法蘭西國王查理八世和14歲的佈列塔尼女公爵安娜正式締結為夫妻,同時結束瞭5年之久的法佈戰爭,至此後佈列塔尼就一直是法國的一部分。
佈列塔尼東端雖然距離法國心臟巴黎僅僅兩百多公裡,也與法國其他部分都同在一片大陸上,但其文化與法國迥異,有“小不列顛”之稱。
在2015年法國行政區劃進行改革時,隻有佈列塔尼和遠離法國本土大陸的科西嘉島保持不變。用佈列塔尼人自己的話,“因為法國政府不敢動佈列塔尼”。
▲佈列塔尼的一種風笛樂隊演奏(當地稱為“巴噶特”)與蘇格蘭風笛有些許相似
地圖上和法國其他區域渾然一體的佈列塔尼,為何是法國大傢庭中的另類成員?佈列塔尼從“小不列顛”走向法國的過程,又經歷瞭些什麼?
一、佈列塔尼,法蘭西的“小不列顛”
佈列塔尼古稱“阿莫克利”,坐落於法國西北部,是一塊自大陸向海洋突出的半島,其三面環海,與英國隔海相望。佈列塔尼人又名“佈列吞人”,其起源是不列顛群島上居住的凱爾特人中的一支。
在三世紀羅馬帝國統治晚期時,不列顛島事實上已經失去瞭對周邊“蠻族”的防禦能力,島上不斷受到皮克特人、撒克遜人、朱特人和盎格魯人的入侵,佈列吞人此時便開始從不列顛島逐漸向佈列塔尼半島遷徙。
隨著佈列吞人持續遷入,六世紀時當地的名稱已從阿莫克利變成瞭“佈列塔尼亞”。在法語中,佈列塔尼(laBretagne)與英國———大不列顛(laGrandeBretagne)實際上共用瞭同一個名字Bretagne,體現瞭佈列塔尼與不列顛的關系。
▲公元6世紀左右佈列吞人南遷的路線圖(粉紅色部分為佈列吞人聚集地)
中世紀的佈列塔尼可謂是夾縫求生,始終面臨鄰國勢力的擠壓。法蘭克王國、維京人、海對岸的英國人都對這塊土地有所貪圖。
盡管佈列塔尼人以英勇的精神堅持瞭獨立,但它還是不得不總依靠於某個大國,佈列塔尼時而是法蘭克國王的附庸,時而又依附與英格蘭國王。
▲公元五世紀到七世紀初,法蘭克人的擴張形成瞭今天法國疆域的雛形,但唯獨佈列塔尼地區未被法蘭克人囊括
到瞭中世紀晚期,得益於法蘭西混亂的政治局勢,佈列塔尼在此時重新成為一個獨立公國。作為在英法百年戰爭中保持中立的交換,法蘭西國王允許佈列塔尼不向其宣誓效忠。
佈列塔尼人抓住瞭這個機會,努力從各個方面擺脫法蘭西的影響。佈列塔尼此時的統治者是蒙福爾傢族,其努力宣揚佈列塔尼民族感情,資助編寫“聖佈裡厄克的匿名者”、“佈沙爾”等佈列塔尼編年史書,試圖將佈列塔尼民族與希臘歷史、凱爾特神話、基督教等等聯系起來。
總而言之,盡可能將佈列塔尼與法蘭西撇清關系。
在封建法規方面佈列塔尼人也可謂大逆不道。中世紀法國國王之所以能夠居於各個領主之上,關鍵就在於其擁有“專屬王權”——既一套國王才能擁有的儀式和各種權力,而佈列塔尼人則不斷的在挑釁這個底線。
盡管佈列塔尼領主隻是一個公爵,但他加冕的排場卻勝似國王。同時佈列塔尼公爵還行使獨立的立法權、司法權、鑄幣權和外交政策,幾乎是一個獨立王國,僅僅象征性的對法蘭西國王臣服。
而法國由於陷入與英國的爭端,也就長時間對佈列塔尼人的小動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瞭。
1453年法國徹底收復諾曼底,百年戰爭至此結束。此時的法國終於可以騰出手來收拾這塊不聽話的土地——佈列塔尼瞭。
佈列塔尼原本有英格蘭與弗蘭德斯(大致位置是現比利時的西部沿海地區)兩個盟友,但15世紀末兩者國內都爆發瞭政治危機,無暇顧及佈列塔尼。加上此時的佈列塔尼公爵弗朗索瓦二世年事已高,且膝下無子,僅有一女兒安娜,整個公爵領面臨繼承危機。
法蘭西國王查理八世便趁此於1487年對佈列塔尼宣戰。結果開戰後不到一年佈列塔尼公爵弗朗索瓦二世便撒手人寰,直到死前也沒能為女兒安妮定下一門可穩定政局的婚事,安妮隻能匆匆即位。
安妮即位後延續瞭父親的政策,與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兼奧地利大公馬克西米利安訂婚,以求用強力外援來保障佈列塔尼的獨立。
但這一行為反而激怒瞭國內的政治勢力。佈列塔尼的實力派封臣納瓦爾公爵也想與安妮聯姻,此時企圖落空後惱羞成怒,主動打開自己駐守的南特城大門迎接法軍,查理八世因此不費一兵一卒進入佈列塔尼領地。
隨後法軍勢如破竹,迅速占領瞭佈列塔尼的各主要城市。佈列塔尼還是難以一隅之地對抗整個王國,被迫接受瞭查理八世提出的聯姻要求。但因安妮和馬克西米利安早已訂婚,查理八世和安妮的聯姻就顯得不是十分具有合法性,因此隻能匆匆完婚,於是便有瞭文章開頭雙方大婚的一幕。
▲描繪法國國王查理八世與佈列塔尼安妮公爵夫人結婚的蠟像
經過這一番堪比狗血大劇的操作後,法國終於初步確定瞭對佈列塔尼的控制,並在接下來的數百年中不斷強化它。
▲十六世紀初的畫作中的安妮女伯爵(畫中坐著的紅衣女子)
十四歲就結婚的安妮女伯爵,一生命運多舛。在查理八世去世後她又嫁給瞭其繼任者路易十二,她共流產9次、夭折瞭5個孩子,隻有兩個女兒健康長大,這也導致佈列塔尼最終被法國王室瓦盧瓦傢族統治。
二、同化與融合,共和時期的“法蘭西化”
盡管查理八世以武力控制瞭佈列塔尼,但總的來說封建時期的君主們在對待佈列塔尼時還是小心翼翼的。查理八世在征服佈列塔尼後大大降低瞭公爵時期的爐灶稅稅率,以此籠絡民心。
而查理八世的繼任者路易十二則更謹慎溫和,不僅在詔書中多次強調佈列塔尼的“特權、免稅權和自由”,甚至還為法佈戰爭時期受到損失的貴族提供補償,並且大量給予升遷和發財的機會。
從文化上看,佈列塔尼和法蘭西的交流其實早已開始。出於經濟和政治的需要,佈列塔尼的貴族以及上層社會基本都會說法語。
1539年法蘭西國王頒佈《維萊-科特萊敕令》,規定全國的行政、司法文件必須要用法語書寫。而佈列塔尼地區之前的公文體系皆使用拉丁語,因此這種變動並未太多影響佈列塔尼的文化獨立性,頂多代表著法語取代瞭拉丁語的書寫地位,而當時的一般百姓幾乎是從來不會接觸到這些的。
佈列塔尼語作為一種交流語言仍然被普遍使用,甚至到瞭18世紀末和19世紀初,佈列塔尼地區法庭的出庭人仍有70%需要翻譯,其影響力之微弱可見一斑。
▲《維萊—科特萊敕令》,主要確定瞭法語在行政及司法中的官方地位
佈列塔尼真正的“法蘭西化”要到法國大革命後才猛烈進行。18世紀末法國爆發大革命,資產階級政黨雅各賓派上臺掌權,其秉承著“自由、平等、博愛”的政治理念,而“平等”就代表著沒有人或地區是特殊的,包括地方的民族特性和語言。
▲1792年佈列塔尼的叛變分子被法國國民警衛隊逮捕
雅各賓派這種激進的“平等”觀念下,佈列塔尼獨特的政治地位開始消失。
雅各賓派將法國全國劃分為83個省,佈列塔尼被一分為五,作為政治整體的佈列塔尼就此消失。同時設立新的司法機構,佈列塔尼原有的法院全部被撤銷。
另一方面雅各賓派還激進的反對宗教勢力,對宗教人員加以嚴厲限制,這在宗教情緒濃厚的佈列塔尼激起瞭不小的反彈。
1870年法國再次建立共和政體,稱為“第三共和國”,佈列塔尼的獨特性在這時受到瞭更大的擠壓。
三、反抗與新生,佈列塔尼的“大區化”
但佈列塔尼人並非隻會逆來順受,他們也有桀驁不馴的一面。
近代佈列塔尼的民族運動起源於19世紀末,在20世紀初曾活躍一時。1930年,“佈列塔尼自治主義黨”在當地亮相並參與選舉,但結果卻是慘敗而歸。
不久後這個政黨一分為二,其中較為活躍的一隻“佈列塔尼民族黨”在二戰中采取瞭投機主義態勢,希望在德法兩國的戰爭中獲取利益,靠當騎墻派來爭取佈列塔尼獨立。
但直到1940年法國投降派的維希政府成立(可以簡單理解為東亞的汪精衛偽政權),他們的訴求也並未被滿足,占領佈列塔尼的德國人也並無興趣扶持一個傀儡政權。
▲二戰時德國在歐陸大西洋沿岸修築瞭一系列堡壘群,被稱為“大西洋堡壘”,佈列塔尼也在其保護范圍內
二戰結束後,法國重新建立瞭一個有力的政府,佈列塔尼的民族運動因此出現分化,一派認為應當在法國的框架內尋求某種自治,另一派則轉向瞭更為激進的獨立建國主張,並最終演變為恐怖組織。
20世紀50年代,法國興起瞭一股“大區化”運動。其主張將一些省份合並為一個“大區”,以平衡和協調各地經濟發展,佈列塔尼便是積極推展這一運動的主力軍。
▲近代法國被劃分為96個省,過於細碎的行政規劃嚴重阻礙瞭當地經濟的整體發展
但隨著50年代法蘭西第五共和國的成立,法國政府形成瞭以民族主義、集權主義以及獨立自主為核心的意識形態——“戴高樂主義”。
在這一意識形態主導下,劃分大區,將細碎的地方權力相對集中,形成稍微強大的地方勢力,這在當權的戴高樂主義者來看是不可接受的,佈列塔尼的“大區化運動”便因此停滯瞭下來。
而更為激進的獨立派此時開始使用非常規的鬥爭手段——恐怖襲擊。1966年“佈列塔尼解放陣線(FLB)”成立,其成立受到“愛爾蘭共和軍”啟發,頻繁使用恐怖襲擊來表達政治訴求。
▲一名愛爾蘭共和軍士兵。愛爾蘭共和軍政治上主張收復北愛爾蘭,主要使用恐怖襲擊手段表達政治訴求
在成立後的第二年,該組織就策劃瞭三起襲擊,隨後更是越來越頻繁,僅在1978年一年內,該組織就實施瞭28起事件,組織一直活動到90年代才逐漸消聲覓跡。
回到“大區化運動”上看。真正促成其實施的是西方社會80年代開始的普遍自由化改革,大量國有資產被私有化,同時政府公共職能減少,也無力維持高度中央集權體系,放權的“大區化”成瞭自然而然的選擇。
▲“大區化”改革後的法國行政規劃,多數省份被合並在一個大區內
佈列塔尼終究隻是一隅之地,難以在強大的法蘭西面前始終保持自我。從佈列塔尼融入法國的過程中,我們也不難看到現代法蘭西民族塑造的漫漫長路。
佈列塔尼十八至十九世紀的作傢夏多佈裡昂為自己寫下瞭這樣的墓志銘:
“我生活在兩個世紀之間,就像在兩條河流的匯合處一樣。我跳進他們動蕩的河水之中,依依不舍的離開我誕生的那個古老的河岸,懷著希望朝未知的彼岸遊去。”
這墓志銘似乎不僅僅反映夏多佈裡昂本人的一生,更像是佈列塔尼的歷史——從小不列顛古老的文化中走出,踏上法蘭西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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