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因抑鬱癥去世的第九年

捏著準備好的一摞材料,戴上花鏡,表情淡然。

毛愛珍放下手裡抱著的電腦,從抽屜裡拿出提前準備好的各種材料,披上披肩,疾步過來自己敲定拍攝流程。

這不知道是第幾次接受媒體專訪,她心裡早有預期,即便采訪提綱裡沒有提到兒子那部分經歷,接下來一定還是會被問 。“一次次提起就是一次次不舍的痛楚回憶”,但她知道母親喪子用後半生致力於抑鬱癥防治宣傳的故事,是最有力的載體。

今年,毛愛珍65歲;她最珍愛的兒子尚於博因抑鬱癥離開人世的第九年;創辦尚善公益基金會、致力於抑鬱癥防治知識宣傳的第八年。

9月中旬國傢衛建委發佈抑鬱癥相關工作方案,提出抑鬱癥防治知識知曉率要達到80%,抑鬱癥就診率提升50%,讓毛愛珍感受到自己在做的事情,越來越有前景和希望。

天使兒子走瞭

“媽媽,我好像得抑鬱癥瞭……”去往片場的車裡,空氣突然凝固。

“但是我看瞭醫生,吃瞭藥,已經好瞭。”26歲的尚於博迅速收起臉上的沉鬱,彎起眼睛對媽媽笑。

2009年5月,作為演員的兒子第一次向毛愛珍提起患抑鬱癥的事情。“是拍戲太累瞭吧?”雖然有些擔心,但毛愛珍相信,生來陽光開朗的兒子不會被“一種聽起來像是情緒不好的癥狀”困住。

從小尚於博都是媽媽眼裡的天使。6歲時夏天,毛愛珍和兩位好友帶著孩子們遊泳,大人給孩子買瞭可樂,尚於博一直握在手裡,“博兒你不渴嗎,還是不愛喝可樂?”尚於博看著泳池裡的媽媽說:“媽媽可能也渴瞭,我留給媽媽喝。”毛愛珍遊上岸將兒子抱在懷裡,“我的博兒是個善良的天使。”

“兒子,怎麼樣,你現在快樂嗎?”“我現在非常快樂!”接下來,這樣的對話持續瞭兩年多的時間。

在毛愛珍看來,兒子的學業事業一直十分順利,電影、電視劇、話劇、音樂劇不同類型作品每年都有產出,畢業四年從配角一步步穩紮穩打成為主角,到2011年更是有《杜拉拉升職記》《娘傢的故事》《瑤山大剿匪》等多部電視劇輪番在衛視播出。

一切看起來都太美好,毛愛珍幾乎已經要忘掉兒子患抑鬱癥的事情。

2011年7月中旬,新戲殺青的尚於博帶父母歐洲旅行。瑞士爬山時,尚於博在前面唱著歌,轉身看著幸福的父母,歪頭開玩笑,“我有那麼好嗎?”

9月30日,和父母一同到北京昌平郊遊,尚於博拍瞭很多野生遊魚的活潑照片。

10月2日上午,尚於博到西寧參加川藏自駕遊,飛機落地媽媽收到短信:放心,已到西寧,我愛你!

10月23日中午,尚於博跟媽媽說,有3部戲找他拍但拿不定主意,母子倆反復討論,最後還是抓鬮做瞭決定。

10月24日下午,毛愛珍開車送兒子到電視劇《瑤山大剿匪》首映發佈會,臨分別,捋瞭捋兒子額前的頭發,目送他走進演播廳。

10月25日中午,尚於博站在瞭樓頂,跟好友的電話裡他說,“我在觀景,我看到一片很美的景色。”

抑鬱癥,為什麼?

“我今天又看瞭一遍《海峽往事》爽!”“健身完看著肌肉很快樂…”“爬山時看到怒放的山花很爽,晚餐美味,很開心。”“在川北草原上奔馳,鬱氣一吐而空!”……

從2009年開始,尚於博遵醫囑,開始寫快樂日記,記錄下他為與抑鬱癥抗爭所做的努力。再次整理兒子的東西,毛愛珍發現瞭不為他人所知的另一條尚於博時間線。

2009年5月29日,尚於博的病歷上寫著“近一個月睡不著覺,情緒焦慮,有抑鬱狀態”。拍戲時總犯困、記不清臺詞、註意力難以集中。藥物副作用開始出現,鏡頭裡自己的臉越來越浮腫。

醫生告訴他這病治愈很難,藥物治療外,要配合旅行、健身、寫快樂日記等多種方式進行。尚於博堅持跑步,常常泡在健身房,讓自己做一些難度極大的訓練項目。開車去機場,尚於博兩個小時還沒到,途中甚至開進瞭玉米地裡,一度迷路。

2011年7月帶父母外出旅遊前,尚於博抑鬱癥復發,此後四個月不斷加劇。

9月20日,尚於博本應到經紀人彭珊傢裡參加派對,卻拐到另一個小區,上瞭頂層。突然清醒後怕,卻怕父母擔心,對這事隻字未提。

10月初與好友自駕西寧遊,在青海貴德的溫泉裡,尚於博躁鬱癥發作,開心得哈哈大笑,大喊“我好瞭!我好瞭!”。

10月23日,尚於博找母親決定選擇哪一部新戲合作,那時他已經重度癥狀發作無法做出任何決定。

10月25日,28歲的尚於博做瞭人生的最後一個決定。

消息還是傳瞭出去,幾天後媒體上鋪天蓋地的報道播出。有網友討論,尚於博抗壓能力差,受不住娛樂圈的壓力;有網友猜測是為情所困選擇終結;有人猜測可能是與父母之間的不理解有矛盾……

“不是抗壓能力差,不是情緒不好,孩子是病瞭,是不由自己決定的病瞭。”毛愛珍急於想向世界通告。

世界衛生組織數據顯示,2019年,全球約有3億多人患有抑鬱癥,我國抑鬱障礙終身患病率達6.8%,約有9500萬人,2020年抑鬱癥成為人類第二大疾病。每年大約有100萬人因為抑鬱癥自殺。在15~34歲青壯年人群的死因中,自殺是首因,其中60%~70%的人患有抑鬱癥。

但我國對抑鬱癥的醫療防治還處在識別率低的局面,地級市以上的醫院對其識別率不足20%,隻有不到10%的患者接受瞭相關的藥物治療;而且,抑鬱癥已開始出現低齡化趨勢。

2012年10月25日,尚於博去世一周年,中國首傢關註精神健康和抑鬱癥防治宣傳的基金會——北京尚善公益基金會成立,毛愛珍親自擔任理事長。毛愛珍還記得做夢時兒子緊緊抱住她,似乎在感謝她所做的一切。

“要幫助更多人”

毛愛珍將基金會定位在抑鬱癥防治知識普及。

以高校為起點,傳遞一套五本相關圖書,包含李蘭妮捐贈的7500本抑鬱癥經歷圖書《曠野無人》《我因思愛成病》,以及毛愛珍親自參與編寫的《關愛精神健康抑鬱癥》認知手冊。基金會得到瞭越來越多公益組織和愛心人士的支持與資助。

2018年至2019年,尚善公益基金會開展活動1000多場,服務抑鬱癥患者近10萬人次;94傢機構組織合作入駐,發放抑鬱癥認知手冊11.4萬冊;為北京和上海地區140名患者提供醫療補貼。

“也要看到,目前抑鬱癥還存在知曉率低、就診率低的問題,這其中也包含污名化現象。”毛愛珍還記得前不久參加一場有關抑鬱癥防治的活動,患者一傢三口在現場大吵起來。正在讀大學的女兒重度抑鬱以致無法完成學業,母親哭訴丈夫日常對孩子關心太少,父親卻強力要求女兒不得休學,“大學文憑都沒有,以後在社會上怎麼立足?”一個個類似又不幸的故事不斷上演。

但毛愛珍也看到瞭一些曙光。今年9月11日,國傢衛健委辦公廳發佈瞭《探索抑鬱癥防治特色服務工作方案》,大傢看作國內第一份關於抑鬱癥防治的專門性文件。《方案》確定試點地區到2022年,公眾對抑鬱癥防治知識知曉率達80%,抑鬱癥就診率提升50%、治療率提高30%,非精神專科醫院醫師對抑鬱癥識別率提升50%。

“尤其是‘形成全民關註精神健康的社會氛圍’這一點可以說是中國精神健康工作者和社會抗抑鬱組織多年來孜孜以求的。”毛愛珍說。

八年過去,在抑鬱癥防治宣傳已經全國有名的尚善公益基金會,仍然穩定在六人小團隊。這些年,毛愛珍已記不清接受過多少次媒體專訪。在報道陸續拍攝和發出過程中,毛愛珍遇見瞭更多同伴。

2014年參與拍攝時,毛愛珍遇見瞭經受過重度抑鬱癥折磨的張進。作為媒體工作者,張進將自己的治病經歷寫成《渡過》幾部書,並組織成立瞭患者互助組織。第二年,看過報道的杭州抑鬱癥患者親屬愛咪在一次活動中主動認識,並在此後發起“鬱金香陽光會”,幫助更多患者走出困境。

“我能感受到他給我的力量”,兒子離開對毛愛珍來說不代表一切消失。

“要幫助更多人”從此也成為毛愛珍的自我責任。“或許這就是我這輩子的使命,用孩子的離開警醒我關註這個龐大卻不被人關註到的群體。”

新京報記者 馬瑾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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